第276章 人上人的消失(2 / 2)

買活 禦井烹香 9123 字 7個月前

“自然是大哥了。”鄭地虎夫妻感情頗佳,說到妻子,唇邊不由含笑,“父親不在了,長兄如父,為我說了一門好親。”

“也就是說,不論虎將軍事前有沒有結識夫人,這門親事是否是出自您的意願,名義上總要有個長輩來做主,不是父親,就是母親,或者是長兄,或者是族中的長輩。實際上婚姻的權利握在長輩手中。”

這種事對鄭地虎來說,就像是吃飯喝水一樣平常,難道有什麼不對的嗎?正當的婚姻當然包括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包含了三媒六聘,以及一係列複雜的禮節,私奔的那就不是合法的婚姻,不是一回事,不可混為一談。他愕然說,“難道買活軍處,所有的婚姻都和私奔是一樣的?”

“隻要去官府締結了婚書,不管有沒有長輩的認可,那都是一樣的。”於大郎說,“實際上,買活軍是把決定自己婚姻的權力劃分給了個人自己,此外還有個人獨立的財產權——分家和活死人,都是實現這種權力歸還的手段。分家這個不必多說了,奴隸這一點,則是麵對爭議時萬用萬靈的把柄——既然是活死人了,家長還主張什麼對子女的權力?所有權利都已經讓渡給了六姐,六姐之下,人人平等,大家都是六姐的奴隸,父母對子女的乾涉,隻能是感情上的懇求,不再是一種強製性的權力了。”

鄭地虎學《政治與社會》的時候,儘管動力十足,但經常會覺得和看天書一樣,完全不明白書裡在說什麼。但當時的不解,是不明白為何買活軍會看重這些完全是虛構的東西,根本想象不到這些理論如何落地了來統治人民,不像是儒家《論語》、《春秋》,夾雜了很多做人治國的道理,有時候看著也覺得有收獲。《政治與社會》不但難懂,而且和理論以外的世界似乎絲毫關係都沒有。

而他此刻的迷糊,便完全是另外一種彆扭了,於大郎所說的世界,是鄭地虎完全無法想象的,就像是於大郎說魚能在天上飛,雨是倒著下的一樣。一個人的什麼權利都完全歸屬於自己——

“哪怕是蠻子都不這樣。”鄭地虎大聲說,“哪怕是呂宋島上的蠻子,那都是有人管的,得聽爹娘,聽族裡的話!”

“蠻子所處的社會階段肯定比我們更原始。”於大郎耐心地說,“而這種權利完全還歸個人的做法,一定屬於下一個更進步的社會階段……我想,在將來有一天,一個人做什麼事,或許是完全自由的,一個人可以決定自己和誰成親,從事什麼工作,在哪裡生活,這將會成為一件最自然的事情……不再會有誰能來決定他的人生,就像是現在咱們這些買活軍的活死人,六姐的奴隸所能享受的自由一樣。隻是我們的頭頂不再需要六姐來占著這個虛名分了。”

這種生活似乎比天舟大船還要離奇,在鄭地虎心中,叛逆朝廷都沒有叛逆家族的罪過大,生長在這樣緊密家族中從小長大,他根本無從想象那種自由的生活會是怎麼樣,也根本不知道這麼做有什麼好處,“為何?這對統治有什麼好處?”

“虎將軍不是一直很好奇為何新泉縣開荒的速度這樣快,成果還這樣昭著嗎?”

“你是說……”

“就像是農民伺候自己的地,總比那些麥客精心一樣,權利歸還到個人之後,大家對自己的生活自然也會比從前更有熱情,更負責。”於大郎由衷地說,“在我看來,這也是解除剝削,解除了家族和父母對於個人的剝削,那麼理所當然,個人也會煥發出完全不同的麵貌來嘍。”

“怎麼能說父母對個人是剝削呢!”鄭地虎幾乎要勃然大怒了,如果不是他一向敬重於大郎,虎哥是恨不得一巴掌掃過去的,他雖然是個粗人,而且和自己的父親處得也不怎麼樣,但還是一向很尊重‘孝親’的傳統,並認為這是一種美德。“父母之恩,永世難償,父母與我們是恩義啊!難道你沒有父母?怎麼能說出這種話來!”

於大郎已經不止和一個老師爭辯過這個問題了,他並不會因為鄭地虎的反駁而生氣,也深知靠言語是決計爭不出個結果來的——連六姐都覺得靠說的沒用,小小的於大郎難道還想做得比她好嗎?

因此,他也不會氣餒,隻是笑著說,“但六姐確實是這麼做的,在我來看,活死人的精髓,正是這一點,將權利回歸於個人,將死人點化複活。所有一切精細統治的核心基礎,均在於此,虎將軍若是想要吸納了此中的精髓,將來在自家的地盤上如法炮製,做出一樣亮眼的政績,我想,這一點不妨記在心中,仔細參悟。”

“這不行!”鄭地虎已經是個父親了,他想不到自己怎麼可能放任自己的孩子孤身一人去外頭闖蕩,去自把自為,他對於孩子的愛是毫無保留的——難道這還不能帶來毫無保留的占有嗎?兒大不由娘,那也隻是在一些小事上而已,真正的大事哪有由著孩子胡鬨的道理,儘管他自己的妻子,也是鄭地虎自己選的,但不還是請大哥出麵?

鄭地虎以為,自由是有限度的,個人和家族緊密的聯係,以及,用於大郎的說法來講,非常古怪的,個人有一部分被家族占有的情況,那才是天經地義的。“這不是亂了倫理嗎!這說法……這說法太大逆不道了!你怎麼想得出來的!六姐必定不是這個意思!你可小心點,彆在外胡言亂語的,惹來六姐的懲戒,那誰也護不住你!”

他把眼睛瞪得很大,極力做出威嚇的樣子來,於大郎便不再爭辯下去了,隻是笑著說,“確實,虎將軍說得對,這隻是我的一點淺見,也不是教材上說的東西。”

這個話題似乎算是這樣揭過了,但鄭地虎卻很耿耿於懷,他今日沒有熱情地留於大郎吃飯——他已經成親了,家裡也還有人服侍,飲食上是要比食堂好一些的,而是鬱悶地自己走回屋子裡坐下,滿腦子都還想著於大郎的話——

最可怕的是,他越想越覺得於大郎的話很有道理,謝六姐之所以把所有人都打為活死人,迄今來說也不肯在法理上賦予任何人‘活人’的身份,似乎就是為了在自己的領地推行一種全新的邏輯,那就是任何人,不論是什麼職業,什麼工作,彼此之間在身份上都是絕對的平等,哪怕是販夫走卒,在將軍丞相麵前也不用跪地行禮……這種平等正是將來大同社會的根基,是啊,不錯啊,都大同了,還講什麼身份之分呢?

如果把這種平等視作是大同社會的東西,鄭地虎壓根都不會反對,他也覺得這挺好的,反正和他也沒什麼關係,但當這種絕對的平等和自由來到身邊的時候,鄭地虎無論如何也無法想象,也怎麼都很難去接受,這和他所有的認識都完全是相悖的。

要說到底不能接受在哪一點,似乎又無法細說,並不隻是因為於大郎指出的事實——買活軍通過讓所有人都成為奴隸的方式抹消了活死人之前受到的限製,鄭地虎已經在買活軍治下生活快一年了,說實話他也沒怎麼聽說過什麼違背人倫的事情,這種方式對他的生活似乎也沒有什麼太大的影響。

為什麼這麼反感呢?鄭地虎坐在書桌前沉思了很久,不得不承認一個讓人有些羞赧的事實,於大郎的解釋,隻所以讓他如此抵觸,是因為他完全地抹消了鄭地虎成為高級奴隸的希望。

鄭地虎一直覺得現在的情況,隻是一種權宜之計,當地盤足夠大的時候,謝六姐總會封一批心腹為官作宰,到時候鄭地虎也能跟著混一個不錯的官職,但現在,當官職作為一種工作,和身份脫鉤的時候,鄭地虎完全陷入了茫然和失落中——所有人都平等,那麼就沒有‘人下人’了。

而如果沒有‘人下人’,那麼他們兄弟多年來浴血拚殺所當上的‘人上人’,又有什麼意思呢?

人和人之間,如果沒有了階級,又該如何去體現出自己的優秀和優越,一生的辛苦,為的又是什麼呢?

自從他去了雲縣之後,鄭地虎一直覺得自己的日子雖然波折不斷,但大體來說,還是向上走的,他的視野得到了很大的開闊,他也有了全新的夢想,雞籠島甚而有了極大的變化,一旦把身份轉換,加入買活軍之後,他們的地盤越來越大,王圖霸業可以說是蒸蒸日上……這是他第一次在買活軍的體製內,感到了深深的失落和茫然,仿佛失去了前行的方向,所有的雄心壯誌,一下好像都沒了根基。當不了人上人,那該當什麼人?

這種感覺很不好,鄭地虎並不打算繼續沉溺下去,但又實在不能不想,他深吸了口氣,起身道,“備船——我要去船廠找大哥喝酒,今晚就宿在那裡,不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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