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霞還當是要給她說親呢,想著這也太直接了,不過她年紀還小,出去打工之後,視野逐漸開闊,知道有些事不能和村裡一般想當然的去做,年紀不到,提前說親按說是要治罪的。不過,年初一,正拜年的當口,也不好說這些,因此便先應著,又去了同姓的幾家親戚、相處得好的鄰居,還有村長家裡,都繞了一圈,人人對她都比往日客氣,這都是那養生丸的功勞。
人在世上,誰不喜歡被人高看一眼?阿霞便是個踏實的性子,也不由得有些飄飄然,醞釀起些雄心壯誌來,心裡不由便想道:“還是出去做工好,隻要有一門手藝,眼下想來,做工日子真不差,倒比種田來錢要快得多。”
此前為何村裡人舍不得幾畝地,不願進城去做工?道理是很顯然的,因為從前匠人的日子也不太好過——就譬如說做木匠的,他不能一年到頭的忙活,總有閒在家裡無活做的時候,年景不好的時候,一般手藝粗陋的匠人,吃不上飯,隻能賣身為奴的也不少見。
這日子不好過不說,匠人學藝要先做學徒,那份苦也不是一般人能吃得了的,且也不是個個都能滿藝出師,因此,既然作物的產量高了,賦稅又少了,農戶心裡便很自然地覺得,做農戶的好處比做匠人多。
但出去做了工,阿霞就逐漸發現,現在的匠人也不比從前了,如今都不是師徒製,而是專門學校製度,隻有怕你學不進去的,上學還給你發錢,哪有吃苦倒貼錢學藝的?且如今的匠人哪有沒活做的,隻有做不過來,她私心裡覺得,至少幾十年內隻怕都是這樣——水泥房這樣好,有條件的能不造?光是福建道,若是要把所有房子都換成水泥房,隻怕也夠阿霞他們乾一輩子了。
這樣的想法,確實不是初次想起了,隻是若是要常年出去做活,就等於是放棄了自己爭取來的這麼一畝多的地,將來若是做不得工,還要回來種田,那就未必能在泉村了,或許要到雞籠島去,正所謂故土難離,阿霞還是有些舍不得泉村的地,泉村的屋,因此便這樣不上不下,又吊了一年。
今年回來,因著這養生丸引起的轟動,她倒是越發覺得城裡的好了,決心漸漸就定了下來——不說彆的,光是城裡這份見識,便要勝過村裡,就算收入都是一般,那也是城裡要好得多了,在城裡,醫院的養生丸子實在不算是什麼稀罕物事,進了村卻引起這樣大的轟動,村長對她都有好臉色,若是千金丸顯露.出來,還真不知道村裡人要怎麼捧著他們家呢。
還是要出去,阿霞的心,不知不覺便定了下來,謝雙兒說得不錯,要讀書,要上進,要到城裡去。人往高處走,她今年還不到20歲,現在不拚,什麼時候拚?
有了這個想法,當晚她就和康老漢商量了起來,去村長家拜年時,也是問了長期在外,這田土的事情該如何交割,當下村裡便傳開了,說阿霞要去城裡安家,把康老漢接出去享福,康老漢忙著到處辟謠,隻說,“我老了,地種不了,倒是能出去做個看大門、撿垃圾的雜活,錢一日也就是十文,倒不多,就是圖個包吃,比在家劃算些。”
這聽著還像話,不然,大家真要妒忌起阿霞祖孫兩個來了。阿霞對外也說自己買不起房,“嗲嗲老了,在村裡有個什麼事,我也來不及的,不如帶他出去,一起住著,橫豎現在路好走,彼此也多個照應。”
“那這趟出去真就再不回來了?”
“祖屋在這裡,怎麼能再不回來?還是要回來過年的!”
即便如此,眾人聽著也是嘖嘖讚歎,都說阿霞出息了——他們倒是也想不回來了,但家裡人口多,哪有這麼簡單呢?而且在外做的,也多是一些簡單的小工,收入且不高,又是隨時都能不要你的,不像是阿霞,有一門手藝在,到哪裡大家都是搶著要,收入也高,而且沒有家小,家裡隻一個嗲嗲了,這才有底氣從農轉匠。不過,眾人嘴上說的都是好聽,私底下有沒有暗自希望阿霞落魄而歸的,那就不得而知了。
這時候,便看出一族的好處了,族人自然都是盼著你好的,阿霞伯祖那邊,也是問得很仔細,聽阿霞說得頭頭是道,知道她不是一時興起,方才放下心來,又談定了請他們幫著照看老屋——村裡的水田,那是要分配給彆家去種了,不肯荒著,老屋後的一口井、幾分菜地,便都由伯祖家照料著,種的菜他們自己吃,也可以做成醃菜去賣,用處總是有的。
阿霞又把養的雞鴨中,下蛋的那些,分送給鄰居,不下蛋的拿來伯祖家裡,讓她嫂子每天殺一隻來吃,這個年康家是真過得肥,頓頓雞湯、紅燒雞塊、鹵鴨,換著口味吃,許多都是從報紙上學的做法,再請教阿霞斟酌了做的。農家人,也沒吃過什麼好東西,伯祖家還算是殷實的,有些農戶原本是佃戶,現在日子逐漸過得好了,也開始敢於吃肉,偶爾燉個雞湯,都不曉得下薑。
便是現在,這些整碗的大魚大肉,在農家也是難得的,村裡人唯獨是吃菜方便些,城裡到了臘月,運菜進城的人少了,菜價較高,食堂鍋底是不肯放青菜的,各家吃客也更願意帶肉,不願意帶青菜——價錢差不多的,卻是素菜,沒得讓人說嘴,所以團年飯沒有青菜。
村中菜便宜,但大家更願意吃肉,都知道這肉是阿霞帶來的,伯祖家的孩子們,嘴裡姑姑、姑姑的,叫得不知比從前甜了多少,幾個嫂子、堂姐妹也對她越發客氣。
不覺這就到了初四,這時候,外村的親戚便來走動了,阿霞這天和康老漢過來吃飯時,便見到桌上多了兩個年輕後生,都是矮壯身材,衣衫也還算整潔,見到阿霞來了,忙起身見禮,行動間門非常客氣。她嫂子道,“霞,這是我娘家幾個堂弟!”
一次來兩人,大概不是說親的,嫂子也是爽快人,三言兩語便說破了,道,“他們兩個,也是有心出外闖一闖——也是想做建築工,隻是數學不太好,我娘家村裡運氣不好,來的掃盲班老師,算學也是一般,幾何根本教不了什麼。”
“他們都是看著教材,自己胡亂學一些,聽說你數學又好,水泥工又做得好,外頭都是爭著來搶,就想著,能不能拜你做個師父,今年也跟著你出去找份工。”
原來是這事兒,阿霞一時有些詫異——她倒不是第一個做帶頭的,以前和村裡女娘一道時,大家也都願意服膺她。不過,這隔村的漢子來正經拜師,這還是頭一回。
“哪裡就敢做彆人的師父了!”她先笑著謙讓了幾句,見那兩個後生連著嫂子都很認真,便仔細問了問,這兩人都是十五六歲,也跟著長輩外出做過工,學了些本事,不過還算是小工,兩個都是做磚瓦的,壘磚壘得不錯,隻是這活兒能做的人很多,不如水泥大工吃香,便想學著兌水泥、上膩子,嫂子回娘家時,聽她說起過阿霞,便寫信來想托個人情。
親戚之間門,本就是好來好去,伯祖家的人情阿霞是要還的,她見這兩個後生也很知禮,便道,“師父說不上,咱們一道做工,互相學習便是。你們那裡許多人出去建築隊做工麼?”
泉村這裡,出去的女娘多是做紡織的,做建築的很少,這兩個後生是茂山村裡的,他們村裡的男丁出去做工就多是去做建築小工,這行其實和做農活相比也不輕鬆,他們沒有不想做大工的,隻是沒人帶,各自都在想辦法學藝。
阿霞聽到這裡,不由也是心中一動,暗想道,“我原來做事的隊裡,倒是有個張師傅,他除了水泥不會做,其餘的都是一把好手,若是能和他一起收些徒弟,自己拉個班子起來做……賺得應該要比做水泥大工還多一些。”
不過,這般合作,因張師傅會得更多,主動權就不在阿霞這裡了,阿霞轉念一想,又覺得如果自家先向張師傅學些手藝,再從茂山村裡拉拔些親戚後生出來,自己做個小建築隊,不敢說造人住的房子,造些小磚窯,修葺水泥屋子,賺頭應當也是不少。一時間門便大為懊悔,不該把千金丸的盒子賣掉:向張師傅換手藝,那是阿霞得利的多,空手不好上門,千金丸豈不就是最好的登門禮?
不過,禮物也隻是小節而已,阿霞既然起了這個念頭,便對那幾個後生和顏悅色,和他們好生商量了起來,心底不知不覺,生出一點期許:到明年過年的時候,便不說在城裡買了房子,至少,不必再為了省錢,買個補品,還要把盒子賣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