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鬆把商隊的朋友們讓進了氈包,氈包裡的火爐也燒起來了,青煙伴著火星子,從頂部的洞口直往上升,人們盤著腿 ,圍著火爐坐著,麵前放著木盆裝的羊肉,一把匕首插在羊肉裡,還有一碟雪花細鹽,一碟辣椒粉。
這都是商隊拿出來的調料,佐料也是韃靼人很喜愛的商品。那日鬆回頭拿起裝馬奶酒的皮袋子,給自己人都倒了一碗,老媽媽則拿過大茶壺來,往商隊的碗裡倒奶茶——這並不是不尊重,報紙上也說了,謝六姐的活死人們是不喝酒的。
一般來說,如果一個人不會喝酒,不能飲酒,韃靼人是很輕視他們的,但買活軍的商隊有點不同,他們既然帶來了這麼便宜的馬口鐵,而且也允諾了會回去問問天花疫苗的事情,那麼那日鬆便把他們當做了貴客看待,他清清嗓子,找了調子,盤著腿,舉杯唱起了祝酒歌,“金杯銀杯斟滿酒, 雙手舉過頭——”
韃靼人喜歡唱歌,這是自古以來的傳統,他們又十分好客——來了客人一定要開宴席,開宴席便一定要唱歌,《金杯銀杯》是幾乎所有韃靼人都唱的,一邊唱,一邊向客人們逐個獻上了哈達,這種祝酒歌,調子固定,歌詞可以現編,那日鬆、塔賓泰把自己今日買到馬口鐵的喜悅都唱了進來,“遠方的新朋友帶來馬口鐵,上好的奶皮子有了盤子盛——”
那日鬆的嫂子,同時也是他的妻子,正坐在灶台前燒火,也跟著一起唱了起來,聲音悠揚而高亢,“羊毛換來了鹽與茶,今日的歡喜好比喝了上好的糧食酒!”
虎福壽一直低聲做著翻譯,雖然那日鬆沒有向他獻哈達,但他也並不在意,買活軍的客人們,倒是都很懂得禮貌,低頭接過奶茶之後,也跟著調子一起唱了起來,雖然唱的是漢語,但他們已經學會了《金杯銀杯》的調子。
“金杯銀杯斟滿茶,雙手舉過頭——”
“草原的漢子像雄鷹,宰殺了肥羊來招待……”
歌聲響徹了漆黑的天幕,夜晚的草原上,天空就像是倒扣過來的碗,綴滿了發亮的芝麻,主人們把星空、月色,都唱到了歌裡,直到冗長的歌唱完了,酒也喝完了幾碗,他們才開始吃飯,這是商隊懂得禮儀的表現:歌沒有唱完,哪怕饑腸轆轆,也決不能碰一碰麵前的美食,隻能喝奶茶充饑。
新鮮的羊肉在爐子上冒著熱氣,主人和客人們輪流用小刀割下羊肉條,雪花鹽已經被調成了鹽水,先蘸一蘸鹽水,再在辣椒麵裡滾一滾,送入口中時,羊油瞬間融化,豐腴到了極點,沒有絲毫的膻味,而羊肉又細又嫩,鮮美得讓人禁不住嗦舌頭,那日鬆一家近十個人,商隊也有十來人,二十幾個人吃一隻羊,一點問題沒有,一隻羊大約能出六十斤的肉,一個人三斤而已——羊血灌的血腸還盤在鍋裡,正好明早吃。
買活軍的那幾個女人,塊頭大,吃飯也凶,狼吞虎咽地吃著羊肉,喝著奶茶泡的炒米,老媽媽很喜歡她們,時常割下上好的肥肉,示意她們泡在奶茶裡增加風味,那日鬆冷眼旁觀——這樣的吃法,不是草原人很難接受,但這幫女人們居然吃得很自然,還向老媽媽豎大拇指,那日鬆的妻子也立刻就和她們交上了朋友,一邊吃肉,一邊對著牆角的紡錘、棒針指指點點,不知怎麼,居然仿佛很順暢地談起了編織的事情來。
“買活軍的人,不會瞧不起咱們韃靼!”
虎福壽似乎看穿了那日鬆的心思,在他身邊用韃靼話說道,“韃靼人隻要會說漢話,就也是華夏百姓,這是謝六姐在報紙上親自說過的,你看過了那期報紙沒有?”
“我不和叛徒說話!”
雖然對商隊的款待十分殷勤,但那日鬆對虎福壽,始終有些愛搭不理的,他背過身子,表示自己對虎福壽的不屑,虎福壽哈哈一笑,伸手拍了拍那日鬆的肩膀,“那日鬆兄弟——兄弟,喝杯酒,消消氣!”
他拿起酒碗,和那日鬆碰了一下,於是那日鬆也就不情願地和虎福壽碰了碰碗——韃靼牧民的習慣,一旦聚在一起喝了酒,碰過杯,那麼一些齟齬也就一筆勾銷。那日鬆不是傻子,虎福壽既然把商隊引來這裡,便說明他心中還念著和死去兄長的情分。
“買活軍那裡酒很貴嗎?為什麼他們都不喝酒?”
商隊的漢子們,和塔賓泰那些小年輕談得起勁,這些小年輕的漢話現在都說得很好了,而兩個韃靼漢子便仿佛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似的,親熱地頭碰著頭閒聊了起來。
“六姐菩薩不喜歡飲酒的人,隻有遠洋船隊被允許飲淡酒,理由和我們草原一樣,取水不方便,有時喝生水也不安全。”
草原部族都愛飲酒,一麵是本性的愛好,一麵也是現實的考量——凡是做畜牧業的,都要考慮奶製品的儲存,韃靼人做酸奶,曬奶乾、熬奶豆腐,做煉乳,奶製品叫做白食,是他們飲食中很重要的一部分,草原人也不會每天殺羊,平時主要靠奶製品、肉乾、茶水和炒米果腹。
其中,奶酒是儲存馬奶、羊奶的重要手段,尤其是馬奶,天然發酵後就是馬奶酒,這是韃靼人眼中上好的東西,不但滋補,而且可以久存,飲酒後不但抵禦冬季的嚴寒,還可以忘憂,讓人短暫地忘卻殘酷的草原,進入夢想中的天堂。尤其是在沒水源的時候,馬奶酒比淡水更解渴,家裡存著馬奶酒,就等於是存了重要的水資源,能幫助家庭在乾季更好的乾活、趕路。所以,酒在韃靼人這裡是很平民化的東西,一個牧民或許和敏朝的佃戶一樣,窮得叮當響,一輩子沒有見過多少錢,但他喝酒肯定要比同等財力的佃戶便宜得多,也頻繁得多。
但在買活軍那裡,水是很容易得的,而且馬奶不多,漢人多不愛喝馬奶——而在那日鬆看來,一個人倘若不愛喝馬奶.子,那就幾乎無法和他交流了,這完全就是兩種人。他真想不明白,虎福壽為什麼要進關去投靠漢人,還把自己原本的名字都給拋棄了,跟隨首領一起,改姓了虎。
韃靼漢子多數都很直接,那日鬆便直接向虎福壽發起了牢騷,“難道林丹汗的金帳下,沒有好漢子呆的地方了嗎?巴圖爾,我真不知道你在想什麼,我兄長追隨你,戰死在廣寧城下,他是個好漢子,我們以他為傲——但你卻拋棄自己的氏族,換了自己的名字,混跡去了漢人的地方……你可是個孛兒隻斤啊!巴圖爾!”
即便是對於韃靼語一知半解的商隊,似乎也能識彆出孛兒隻斤這四個字的音節,當那日鬆的話落在羊毛氈上時,歡快的氈包裡似乎也出現了一瞬間的寂靜,孛兒隻斤、孛兒隻斤——韃靼人心中永遠的草原之主,永遠的黃金家族,誰能想得到,甘願當買活軍向導,聲稱自己已經是個活死人的虎福壽,會是黃金家族的後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