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2章 韃靼人的新未來(上)(2 / 2)

買活 禦井烹香 9039 字 6個月前

他們對於沿途的地理,遠不如這幫女金賊熟悉,隻能硬著頭皮往前走,等待著可能的,結果必然的大戰,但,第二天他們沒有來,第三天也沒有,當獅子口的城牆在望時,巴圖爾幾乎不敢相信,他們就這樣簡單地到達了敏朝的地盤——那支卡倫額真呢?

他們是發現了更好對付的目標?還是在去找牛錄的路上,被東江軍的夜不收殺了嗎?他們的牛錄遇到了東江軍的攔阻,無法穿越老林子,來到小路這裡?

這條路的確不適合突襲,全是在林子裡,滿負重的士兵隻能單人通過,幾百人的隊伍,速度便很慢了,上千人的話一天隻能走幾裡,巴圖爾挑了合適的時機,找了合適的道路,他擁有準確判斷的見識,統禦隊伍的能力,再加上了一點運氣——長生天保佑!一整支隊伍居然大體上平平安安地都到了目的地。

大概有一兩個人掉隊,被射中的幾個農奴,有一個半路上沒了呼吸,但這比巴圖爾預想中的結局要好了很多,他們都活下來了,從殘酷的女金主子那裡,回到敏朝主子這裡來了。

他們來到獅子口城下時,已經快入夜了,隊伍裡還混雜著一些單個兒的逃奴,他們是從老林子裡往獅子口逃的,多數衣衫襤褸、瘦骨嶙峋、驚魂未定,在林子邊緣試探時,見到巴圖爾的隊伍,便壯著膽子加入了他們。

巴圖爾也沒有驅趕這些奴隸,雖然,他覺得其中可能有女金派出的探子,但現在巴圖爾的想法和從前不同了,他想的不是探子可能帶來的損失,而是真正的逃奴們承受的恐懼——如果懼怕探子,獅子口就不會收留任何一個逃奴,既然主人的胸襟都如此廣闊,巴圖爾沒有必要毀壞這些可憐人最後一點希望。希望,他現在知道了,是這片土地上最為珍稀,也最為寶貴的東西,是巴圖爾已經逐漸失去的東西。

守軍讓他們在城門樓子外過夜,明日再來盤查身份,這是合理的,誰也不會放一群手執利器的流民在黃昏進城,他們還有剩餘的食物,這一夜,吃飯時有農奴開始哭泣,他們的眼淚大滴大滴地從臟汙的臉頰邊劃過,無聲的哭泣變成了嗚咽,有人低低地叫著老天,巴圖爾破天荒不覺得這些哭泣的男人軟弱。

第二天,他們卸下武器,脫了衣服,在寒風中光溜溜地披上守軍扔來的單衫,瑟縮著走進城門,巴圖爾的身份沒有惹來太多懷疑——漢奴們爭先恐後地為他擔保,講述著巴圖爾那夜是多麼的英勇,多麼的臨危不亂,一路上又是如何運籌帷幄,策馬偵查,教導他們儘量掃去行動的痕跡。

如此,他們才能避開卡倫的耳目,平平安安地來到獅子口,受到了毛大帥和謝六姐的保護——提到毛大帥和謝六姐時,守軍臉上明顯出現了笑意。

“沒有避開他們。”

不過,巴圖爾還是老實說,“我們被一個卡倫發現了,但是他們的額真沒有拿下我們就撤退了,我以為他們會帶著牛錄來——那是三天前的事了。”

他望著守軍隊長,似乎在等一個答案,隊長點頭說,“我們的夜不收也殺了不少卡倫,三天前,在北麵老林子裡,我們殺掉了一支卡倫額真!”

答案就在這裡了,在這片看似空蕩蕩的野地裡,縱橫交錯著看不見的探子們,他們彼此間殘酷的血拚,決定著逃亡漢民的命運。雖然漢奴們沒有見到東江軍一眼,但他們的命是這些夜不收冒著危險救下來的。巴圖爾告訴他們,“要感謝夜不收,他們救了你們的命。”

他也想做夜不收,巴圖爾的漢話已經說得蠻好了,他也是個上好的探子,他認為自己在白山黑水間,還是能夠砍掉幾個卡倫的頭的。但他沒有如願,原因有兩點,第一,所有逃亡來的遼東漢民,都會用最快的速度被送到東江島上去,不會留在獅子口——這是為了防備其中混有女金的細作。其實在東江島他們也不會住很久,這些漢民會被送到登萊,在登萊學拚音,之後隨著買活軍的船隻步行南下,他們中很多人都去了雞籠島。

第二,雖然巴圖爾是韃靼人,而且是個可以信賴的韃靼人,但他還是當不了夜不收,因為現在,敏軍的夜不收和以前不一樣了,至少東江軍的夜不收有了新的要求——他們要會拚音,最好還會寫字,巴圖爾雖然會說漢話,但他不會寫拚音,所以,他不夠格。

巴圖爾就這樣被送到了東江島,他還抱了一絲投軍的希望——草原已經回不去了,他又能去哪裡呢?哪裡還有一個韃靼人的容身之處?

也隻有邊軍了,韃靼人幾乎是天生的士兵,敏軍和建賊中也有不少韃靼人,東江島上恰好就有一個出身韃靼的軍官虎大威,他是朝廷派來協助東江軍運軍備的,巴圖爾想要投入他的麾下,但虎大威卻建議巴圖爾去買活軍那裡看一看。

“買活軍?”巴圖爾有些抵觸,雖然他也對那裡很好奇,但買活軍所在的福建道實在太遠了,而且,去那裡要坐船,巴圖爾不喜歡坐船,韃靼人都這樣,是極好的騎兵,但卻對海船有天生的畏懼。“那裡一個韃靼人都沒有,他們會排擠我的,我長得不像漢人。”

的確,巴圖爾從羅刹族的母親那裡繼承了身高和藍眼睛,他的長相不像韃靼人,和漢人相去就更遠了,如果不是他姓孛兒隻斤,他在汗國內會被當成色目人。色目人在南方,彆提多顯眼,隻有在各族通婚的北方才不那麼罕見。

“排擠?不會的。”虎大威讓巴圖爾好好學學拚音,他遞給巴圖爾一封報紙,“學會拚音之後,你就可以看懂這篇文章了——隻要會說漢話,認得拚音,認為自己屬於華夏,那就是華夏的子民。”

“我們韃靼人曾經統治過華夏,我們居住的土地,也是華夏的疆土,至少,買活軍是這麼認為的。買活軍對族裔、國家有不同的看法,巴圖爾,學學拚音吧,到買活軍那裡去看一看。”

虎將軍似乎總有些疲倦,大概是因為他在東江島上不是太順心,毛帥對於非東江係的官員,排擠得是很厲害的,更不說虎大威還是從韃靼降卒做起的小偏將,在大敏的軍隊裡,韃靼人的處境與在女金軍隊裡差不多——一樣是如此的尷尬而卑微,總是小心翼翼的受氣包。

巴圖爾如果願意過這樣的日子,他早就剃了頭發,在八旗中當個小軍官了,他心底的好奇越來越濃,“將軍,買活軍的活死人真不欺負人嗎?”

虎大威說買活軍的活死人從來不欺負人,也不讓人欺負,買活軍那裡,有許多規矩都和外頭不同,他讓巴圖爾好好地看,自己去品味,一個韃靼人是更喜歡生活在敏朝,還是在買活軍的治下。

真的什麼都和外頭不同嗎?

巴圖爾翻開那本拚音教材時,突然又想起了那個女金孩子的頭顱,空洞洞的眼眶望著天空,在他的幻想裡,蛆蟲從他嘴裡慢慢地扭動著探出頭來,就像是他的靈魂試探著,窺視著這片冷酷的大地。

或許在有些地方,這樣一個頑劣的孩子會被毒打,會被嗬斥,但不會被斬下頭顱,堆在京觀頂部,但巴圖爾想不出那會是個什麼樣的世界,暴力在遼東,在草原,在巴圖爾知道的所有地方縱橫交錯,他沒有殺過孩子,但他許多次漠然地站在門外,聽著門內的慘叫,漢奴們的孩子死了,他們又殺死了彆人的孩子,誰也不能責怪他們,這就是這個世界運行的基本的方式。

他不知道人不這樣活還能怎麼活。

巴圖爾學了拚音,登上海船,去了登萊,他從登萊走到雲縣,見證了漢人百姓的苦難,他見到那麼多的饑餓、腐敗、愚昧、疾病,漢人的日子也沒有比韃靼人好多少,所有人都在挨餓,總是在挨餓。他見識到了種類繁多的,隱蔽的暴力——永遠都是暴力和死亡,漢人覺得韃靼人很野蠻,但他們其實也沒什麼不一樣。

最後,巴圖爾走遍了半個天下,終於到達了雲縣。

他進入了另一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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