撈了一眼,見那盆子裡用薄紗布蓋著的是幾塊白煮的雞肉、豬肉,也不是生肉,不由暗暗點頭,這天氣,生肉放不得多久,白煮了才能讓人放心。“——再來兩個吧,一份加豬肉,一份加雞肉。”
說著,便從袖子裡掏了一張鈔票出來,放到一旁的錢碗裡,“一共十文,可收好了。”
“好嘞!”少年攤主歡歡喜喜地將錢碗倒入錢箱裡,這樣雙手便不必碰到鈔票了,維持了乾淨。他這裡又烙了兩張餅,取出料碗,先挖了醃好的西紅柿丁放入,又切了兩片肉來,用刀斬碎,在鐵盤上略微翻炒加料,這白肉切碎炒加熱之後,又加了酸辣醬,染上褐紅色,一時間香氣四溢,惹得人垂涎欲滴。
這一次客人一份加洋蔥,一份加芫荽,攤主也都照搬,一份雞肉芫荽西紅柿餡,一份是豬肉洋蔥餡的,芫荽、洋蔥都是生食,對於不能吃的人來說,異味衝鼻,但可以吃的食客卻覺得濃香異常,開胃可口,食客連吃了三份,意猶未儘,但摸摸肚子已是飽了,便拿起杯子,啜飲著薄荷水,對攤主笑道,“少年郎,我瞧你勤快利落,做這攤子也十分殷勤賣力,手腳乾乾淨淨,隻是我想生意倒未必十分興隆,不知我有幾句話,你願不願意聽那?”
他說話聲口至少是中年人了,攤主忙笑道,“您老一看就是會吃的——請您儘管指教!”
食客便笑道,“你這個卷餅,好吃是好吃,但是份量實在是太少了一些,價格賣得偏貴了——我知道,你沒有抬什麼高價,因這玉米麵雖然便宜,但西紅柿卻是要錢的,你要洗、切、醃,得花人工進去,而且這個東西重,它吃秤,我心裡為你估了一下,一個一斤的西紅柿大概也隻好做兩個卷餅的,如今西紅柿是豐產,兩斤一文錢,因此一個卷餅你是要賣兩文,不然不好回本,這東西的本,倒是多數都在西紅柿上了。”
這話說得是老成在行的理——這年頭,在吃上沒什麼東西是很便宜的,家家戶戶都要有個院子是為什麼?有些菜,自己種著吃,若是料理得好,不長蟲,那就隻是費些人工,但若是要往外去買,便沒有太便宜的,兩斤一文、三斤一文,那都是實惠的價格了,新鮮蔬果剛上市的時候,黃瓜一條要兩三文也不算是多的呢。
一個卷餅兩文錢,粗看倒是不貴,但這東西是不頂飽的,買個粽子也不過五文錢,油潤潤的,能嘗著肉味,可以頂飽一個上午,全是實在的糧食在裡頭,這卷餅一張不過是手掌大小,又輕薄,大肚漢怕不是要來個十張八張的才能飽足?這裡的價錢,一下就差出來了。再者說,西紅柿這樣的蔬菜,喜歡吃的人,自家種個一畦小心料理,也足夠吃得飽足得了,舍得花兩文錢來買醃西紅柿吃的人,又有多少呢?
這客人說的都是老成有理的話,一旁的小攤販橫豎無生意,也都湊著聽,都道,“您老人家說得是,莊子這攤子開張以來,日日有得剩,料一天比一天備得少,常常感歎了要蝕本呢。可見,雖然報紙上時常介紹美食,但也不是樣樣都能做生意。”
小攤主莊子一邊聽這客人說,一邊手裡已經做得了個究極豪華版足料的大餅子,誠心誠意送了過去,感謝他指點迷津,也是撓頭笑道,“我也是頭一回開這攤子,原以為自己還有些廚藝,多少能掙點,如今看來,彆人不做這個,倒也是有原因的。”
一看就知道他家境頗殷實,人也有些憨憨的,雖然人情世故也能知曉,嘴上也是甜的,但隻怕都是擺攤這些時日新學的,做事上還差了一步,好在這莊子就是在他父親的鋪子牆根前擺攤,此時他父親莊掌櫃早走出來笑道,“您老這一聽就是走南闖北,有大見識的老饕,小兒這一點手藝入了您的眼,實在是有福分,不知您還有何見解,可以稍微將其改進一二?”
“不瞞您說,我們事前也和他說了,這生意賺頭不大,小孩子性子倔,總想著試過才灰心,不料因此遇見您老人家,倒可見他這門生意是注定要做起來了。”
說著,便將他引入了香燭鋪子,奉上了熱騰騰的涼茶來,道,“這也是我們從報紙上看來的消暑方子,用羅漢果、薄荷、胖大海煮成,喝時雖熱,但喝完了遍體清涼,您請嘗嘗。”
這客人聞言也就摘下了鬥笠,接過莊掌櫃遞來的蒲扇,一邊扇風,一邊笑道,“果然買活軍這裡,一應民風大為不同,百姓們都開明斯文,個個能書會寫,爭相模仿報紙上的文章呢。”
他這話,一聽便是外地來的,不過看這剃得趣青的光頭,也知道是才進買活軍這裡不久,莊掌櫃一問,果然這客人是走水路從衢州入關,也是第一次來,因此處處都是新鮮。對這玉米卷餅和醃西紅柿更是好奇,因此才惹來了這麼一段交集。
雖然買活軍這裡,群眾活動遷徙頻繁,遠道而來的商人更是隨處可見,但百姓們還是天然對走南闖北的客人充滿敬重,尤其是這個客人,大約三四十歲,滿麵風霜,麵容清矍,穿著短袖麻衫、麻褲,滿麵含笑,自有一股沉穩風度,一看便是吃過見過的人,叫人由不得的信服。
見識也的確過人,隨口品嘗了幾個玉米卷,眼睛一眨就是一個主意,“這個東西,開胃在於醃料,白口吃其實還略鹹了一點,我的想法,莊少爺不如將它醃得更鹹幾分,猶如鹹菜一般,再加些醋,隻不要失掉原本的風味就好了——在西紅柿大量上市的時候,若是能熬成酸鹹口的西紅柿醬,一來降低了成本,二來,做成醬之後,豈不是也能夠存得更久一些了,不再是時節的生意了?”
“第二步,便是試著在裡頭填上些溫熱的糯米飯——糯米和白米雜合也可,這糯米是用來擋飽的東西,為何所有的早餐店都愛賣它,是有緣故的,固然它比一般的米要貴些,可它擋飽,一樣的一文錢,吃一個西紅柿還是吃一片糯米糕做早飯?大家自然都選糯米糕。何不就以醃西紅柿丁拌了糯米飯,也還賣兩文錢?如此,一般人吃一個也就大半飽了,便是壯漢,吃兩個也足夠果腹,不過四文錢而已,又還有些新鮮的蔬果風味,如此便覺得實惠了。”
這些話倒是入情入理,兩父子聽得都是不住點頭,莊子更是恨不得立刻回家去煮糯米飯,那客人又指點道,“此外,你這孩子,做事是否也死板了些?早飯攤子上的葷澆頭,再沒有不備著雞蛋的。”
“尤其是你們買地,雞蛋要比豬肉、雞肉都還更便宜,加兩個雞蛋三文錢,你這裡鐵板是現成的,滴上兩滴油,眨眼間就可炒成一大份,口味重的加一點醬炒進去,也拌在飯裡,何等提味?咬下去又是雞蛋,又是西紅柿,又是米飯——若是胃口小的,他自己從家裡帶一個雞蛋來,你也給他炒了,不額外收錢,那他一早花兩文錢便可吃到一個豐富卷餅,實在是很實惠的。”
“那等做工的大漢呢,行事粗豪,也不在乎一兩個子兒,那就來兩個雞蛋,兩套餅子,這樣算下來七文錢,比吃粽子更飽,口味還更新鮮豐富,而且天熱,粽子不如這個開胃。那麼雞蛋市售一般一文一個小的,一文五一個大的,你這裡兩個三文,一大一小,雞蛋上暗中就又賺了半文錢了。”
到底是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這話一聽便知道是老飲食了,莊子極有茅塞頓開之感,又忙解釋自己為何沒有做雞蛋——因《買活周報》中對於這味小吃的介紹,隻寫了肉餡,莊子便照本宣科,對於雞蛋、糯米的加入,全家人還真沒想到那塊去,一味的隻在肉餡上下功夫,原也做過了煎荷包蛋,卻又覺得和餅子不算太搭配,又覺得炒蛋費油,還不如肉餡來得更有噱頭雲雲。
說著,便忙取來了剪報本給客人觀看——這剪報本,也是如今買活軍這裡的一大風尚了,有時候朋友相交,一個重要的步驟便是交換剪報本,民間有個說法,這樣可以看出一個人的誌趣,比如莊子的剪報本,上頭最多的就是各種小吃做法的記載,他還有一本小說話本的剪報本,是另外放置的,對於其餘什麼政治經濟,完全是漠不關心的態度。
“六姐菩薩原在的仙界,必定是物產極其豐富的地方,因此報紙上的食譜,都是不吝油鹽,也不講究能不能吃飽,以我所見,唯有漿水攪團那幾期的食譜是最實惠的。我們做報紙菜,還是要多思考,多結合實際,否則,也不過隻是家常吃食,擺攤時靠著報紙食譜的噱頭,火上一波而已,想要靠它細水長流做成招牌菜,卻是不能的。”
這些理由,原也在客人料中,像他這樣走南闖北的人,老於世故,對什麼事都是眼睛一撈便能大略猜出大概,光光是複原報紙菜譜遇到困難的事情,也不是頭一回了,不過,他原本不在買活軍地界,對於報紙並不能如期買到,少不得要錯過幾期,這一期的菜譜,之前便從未見過,當下便向莊家父子借了筆來,抄寫了一份,自己收好,笑道,“有了這份筆記,臨城縣我便算是沒有白來啦。”
像他這樣有本事的人,走南闖北,當真是一身的本事,便是流落在外地,要找個飯轍也輕而易舉,這不是,現下莊家便對他十分感激崇敬,也頗想結交一番,莊掌櫃力邀他留下用飯,又恭敬請問他的姓名——雖然對於敏朝的名人,莊掌櫃是沒有見識的,但他心底已經儼然把這位熱心而又有見識,不吝指教他人的客人,當作一個江湖奇人了。
“某姓徐!”客人也不推遲,爽朗地笑了起來,他笑起來便可看出真實年紀了——其實也不過就是三十多歲,正是年富力強的歲數,滿腔的抱負,都寫在了眼角的皺紋裡。
“江陰遊子,徐振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