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這幾個小賊麼,若是全按他們所說,並沒有搶過什麼人,也沒在買活軍境內殺傷過誰——這個倒是很好查實的,那刑期倒是不長,一概也是兩年,兩年內如沒有犯事,又通過了掃盲班的考試,便可釋放,若是期間有什麼立功的表現,倒也可以折抵刑期,隻是最少也要服役一年。按謝聽話的經驗,這些小賊年紀小,而且又不會逃跑,在礦上的日子倒還不算很苦,說不得服役兩年之後,還要長高長壯一些呢。
謝聽話便將實話說了出來,那幾個小賊聽了,反倒是都有些失落,“才兩年啊……”
謝聽話不由啞然失笑,隻也不說什麼——在他看來,小賊們的思維無異是遲鈍的,要知道既然連礦山都可以隨便吃飽,那麼可想而知,一般城鎮又該是多麼富貴繁華,這還眷戀礦山不走,又是為何?
若是從前,他是不會理解這些人想法的,但此刻謝聽話卻多少能猜到這些江湖小卒的心思,因他們落草起過的便是極掙紮的苦日子,早已習慣了三餐不繼,掙紮求存的生活,城裡的日子再好,他覺得這不是他的,和他沒有關係,他就隻配在礦山這樣的地方,苦哈哈的混日子——
這是一個,二一個這些人自小便聽地主的吩咐做事,入了山寨以後,又被首領管束,一輩子從沒有真正做過主,到礦山去做苦活,受苦嘛,倒是司空見慣的事情,但是若離開礦山,讓他們自謀生路,那便全然是沒有主意,甚至因為離開了一個組織,反而有些惘然若失了。
正所謂一樣米養百樣人,各有各的命數定分,各有各的算盤。謝聽話剛被投入礦山時,也曾怨天尤人,隻覺得世道不平——郡王和世子倒是逃出去了,那對他百般挑剔的王妃,居然也沒有服刑,聽說是在民間過起了自己的日子。隻謝聽話他們,因血緣接近,便被投入礦山受苦,實則他們在深宅大院中,哪裡又過的是什麼如意的日子呢?
當時他自以為是天下第一伶仃苦命人,然則在礦山呆了幾年,所見的犯人,形形色.色,來曆故事聽得多了,每周又有兩次文化課上,謝聽話心中,倒也不由得逐漸氣平:他說自己命苦,那是王孫公子把扇搖的苦,他心裡苦時,服侍他的閹人,命裡是苦,可閹人的命再苦,和這些小毛賊相比,至少也見識了富貴,對一般的百姓也是高高在上的人上人。
世上有許許多多蟊賊們的百姓,苦得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苦——連這樣的心思都沒有,腦子都被框住了,和他們比起來,謝聽話又怎好意思開腔?若是按政治課本裡的說法,被剝削的人,他們的苦,確實也是他們這些剝削者所帶來的罪愆。
要承認自己有罪,對於許多人來說是很困難的事,尤其是如謝聽話這樣,從不曾自己欺壓過百姓,甚至連門都少出的,如何能夠心服?唯有在礦山這樣的地方,跌落到了泥沼裡,真正地品嘗過了生死旦夕的滋味,心中才會逐漸生出觸動,明了自己也確實也算是罪有應得——謝聽話如今不覺得官府苛待他們這些宗室了,他隻覺得不平:為何郡王和世子能逍遙法外,隻他們這些倒黴人受了懲戒?就譬如說王妃,脾性暴躁,曾杖死婢女、太監數名,難道她就不該受罰嗎?
買活軍——確實是要較敏朝的體製更先進一些,謝聽話不得不這樣承認,因為他現在已經一無所有了,所以,他自然喜愛買活軍這樣對富人和窮人都一視同仁的做派,但是,買活軍真就像是他們吹噓得那樣好嗎?他是不服氣的,若是該受罰的人沒有都受罰,那麼,對於已受罰的人來說這就並不公平。
尤其是他們的刑期還是這樣的長——
“大哥,那你是要多久出去?”
幾個小賊哪壺不開提哪壺,謝聽話聞言,麵色微沉,咳嗽了幾聲,一邊喝米漿一邊淡淡地說,“我們都是重罪進來的……和你們不同!我是沒有了劣跡的,也要服役九年,其餘我的親戚,有些還要十幾二十年。”這些親戚其實也都死得差不多了,謝聽話是為數不多能活下來的,他也還要五六年才能出去。
“十幾二十年!”
幾個小賊麵上都有歆羨之色,又對謝聽話刮目相看,“大哥你看著斯文,不料是個大匪!一門都是江湖豪傑,想來定是打家劫舍,造了無數的殺孽方才這樣判來!”
這……謝聽話先是啼笑皆非,但仔細想想,卻又覺得這幾人說得其實也並不能算是錯,隻覺得好一陣荒謬,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道,“你說得對!可不就是天下大匪!哈哈哈!隻是竊鉤者誅,竊國者侯,那些惡貫滿盈的人,還在花天酒地,享用著買活軍的奢物,而我們這些小偷小摸的人,卻還在絞儘腦汁,要寫認罪書,寫學習心得——為那些減刑的手段煞費苦心呢!”
“減刑?!”
他這番大逆不道、夾槍帶棒可以說是公然怨望,在敏朝都能招來殺身之禍的發言裡,最讓三個窮小子吃驚的還是這兩個字——“雜麵饅頭隨便吃飽,還有鹹菜,這樣好的地方,難道還有人想要早些出去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