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阿招笑了笑,“起碼在安南,知識教就是這樣傳開的,而且,拚音立刻就取代了喃文,在身份低微的百姓中流行起來了。就這樣,我接觸到了知識教,並且完全被迷住了。”
所謂的喃文,是安南民間流行,以漢字作為元素自行組合而成的拚音文字,一向被視為是一種貧民所用的不入流的文字,對陶珠兒等人來說,當然是從未聽說過的。雖然這件事和彩雲道無關,但他們也不由聽得很入神了:謝阿招作為一個老家在千裡之外,已經被滅了寨子的外來蠻奴,想要脫離主人的農莊,在此之前完全是不可能的事情,離開農莊之後,等待他的隻有更悲慘的將來,所以他也從來沒有興起過逃離的想法。
但是,知識教改變了這一切——憑借對知識教的共同信仰,謝阿招居然找到了一條前所未有的通道:他從來往農莊,專門和農奴做些小生意的本地貨郎那裡,得到了幫助,一路避開了安南境內的官道,從信奉知識教的那些最野蠻的部族領地中穿過,躲開了正在交戰的阮氏、鄭氏,在官道上設下的重重關卡,成功地進入占婆境內,朝覲了當時剛剛全麵投入建成不久的知識教大禮堂!
“占城港的日子肯定要比農莊好過多了,我很輕鬆就找到了活乾……”
知識教是不會在金錢上資助或者獎勵信徒的,但對謝阿招這樣聰明大膽的小孩子來說,在占城港站住腳不是什麼難事,一開始他肯定是打零工,給占城港碼頭的力工做‘換錢仔’——力工們得到的籌碼,還要排隊去換成現金,碼頭那裡的吃食攤販,一般都做換錢生意,可以直接花銷籌碼,或者在他那裡兌換,收取低廉的手續費。把籌碼湊成一大批之後,再去賬房換錢,為他們跑腿的小孩就叫‘換錢仔’,收入雖然非常低廉,但管吃管住,而且吃得很不錯,大米飯是可以管飽的,辣椒鹽、小魚乾、蝦醬也能時不時嘗嘗鮮。
謝阿招當時大概十五六歲,其實也可以做力工了,不過,他選擇當換錢仔,因為換錢仔的工作比較輕鬆,他可以把大量時間用在學習上,知識教每次主祭,他從不錯過,次次主祭,他都名列前茅。沒有兩年時間,謝阿招在占城港的信徒裡就比較出名了,就算沒有被知識教招為祭司,也不愁工作。
——以占城港為圓心,往外劃圈,一開始,買活軍主導開辟的農場,都在方圓三十裡的圈子裡,那麼,這些農場裡信知識教的百姓,來占城港參加大祭,是很輕鬆的,可隨著時間的推移,圈子的半徑不斷擴大,當半徑擴大到二百裡的時候,任何人都可以想得到,這些百姓雖然對知識教也非常崇拜,但要到大禮堂來那必然是很困難的了。如果知識教沒有不斷派出祭司,這些百姓就陷入了無主之地,在住處周圍很難得到宗教信仰的滿足。
在信教這件事上,民間的主動性一向是非常驚人的,知識教的官方祭司,人數上升得緩慢,那麼他們就私下聘請謝阿招這樣優秀的信徒,去履行半個祭司的職責:組織崇拜活動,即學習、考試,同時很多農場主也願意出錢來當做對虔信者的獎賞,因為他們發現,知識教的信徒往往更容易管理,乾活也更靈巧,是更合格的員工。
其實就是比掃盲班老師的工作內容再擴大一點,還有點兒基層管理的味道在……在精細統治還沒有完全鋪開的地區,難怪這種土祭司如此受到歡迎了。謝阿招說自己差一點就去做土祭司了,但是,他運氣不錯,“那時候六姐發話,知識教改製了,多了很多祭司的崗位編製,他們叫做‘擴招’——同時,張堅信大祭司在呂宋為我們知識教置辦了唯一的教產,我們財政要比以前自主一些了。”
在以前,官方祭司是有工資的,工資從衙門財政出,那麼,要添人當然是很大的事情了,不但花費時間久,而且一次增加的崗位,和教區擴張的速度比,簡直就是杯水車薪。張堅信大祭司因為解決了這個問題,在教內威望很高,謝阿招也是借著他的這股東風,被挑選出來正式入教做了祭司,這樣他就沒有逗留在占城港周圍,而是隨著局勢的發展,被派遣回老家,在五尺道邊開始發展教區。
在此之前,他是在安南工作——也是曾經生活過,熟悉地理人情,還有自己人脈的老地方。範主任聽到這裡,不禁感慨道,“你也不容易啊!這些地方可不比占城港那樣享福,光是這路也不好走。”
這也是陶珠兒的想法,謝阿招越是聰明伶俐、多才多藝,她就越覺得他的選擇其實相當令人費解——以他的本領,如果專做通譯,早就過上小樓電燈的日子了,何須如此辛苦跋涉,在艱苦簡陋的夷寨中周折?如果有心做一番大事,在政治上有所建樹的話,似乎考吏目也是正途。知識教是比較窮的——這是公論,他們的教產隻有一座印刷廠而已,收益再高,對應龐大的祭司隊伍,均攤下來也絕不寬裕,一個如此出眾的人才,為何甘心在知識教中,做個小祭司呢?
“那自然是出於喜歡了。”
謝阿招也很坦白地回答這個問題,他語氣輕鬆地指著滾開的溪水,“你看,把水燒滾飲用,這也是我們知識教帶來的新習慣,飲生水吃生肉會生病,會有很多寄生蟲和細菌病,血吸蟲、布病、肝吸蟲……這些事情,如果我們不說,部族裡的人是不知道的,他們會以為這些疾病是邪靈上身,是惡魔的詛咒,皈依了知識教之後——”
他聲音一抬,頓了頓,望著陶珠兒等人麵上蓄勢待發的喜悅,忽然惡作劇一般笑了笑,“有時候也還是會得上病——你看,飲生水吃生肉的習慣,不是特意去養成,必然是因為燃料獲取得比較困難,火種也不好保留,所以某些時刻依然會這麼做,條件的改善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尤其在五尺道周圍,更是如此。”
沒有誰比剛剛走過五尺道的人更有感觸了,在這樣的蠻荒中,任何困難都是實在且棘手的,所有的物資也都是珍稀的,對買活軍來說,幾乎不再是困難的火種問題,在五尺道夷寨就是難以跨越的障礙,任何商品隻要經過遙遠的路途被販售進來,都昂貴得無法日用,哪怕連火折子都是如此。
謝阿招聳了聳肩,動手開始往自己的水囊裡補充鹽糖水,在汩汩的水聲中,他輕聲講,“這些病也依然是很折磨人的,知識教無法改變這些,但是……它能讓人們知道自己是因為什麼而受苦,我覺得這一點很重要。”
“從我一生的經曆中,我得出一個結論:在所有的波折之中,最為深沉的痛苦,是無知。一個人活在世上,無法回避的是種種的痛苦,但是,如果能知道這些感受的來源,知道它的去處,能夠進行複雜的思考,消滅人心深處的無知……那麼這一切就不算是毫無意義。”
謝阿招換用夷話,向好奇地盯著自己的夷人,大概是把意思又重複了一遍,陶珠兒吃驚地在這些夷人臉上也看到了思考的表情——片刻之後,這些夷人似乎認可了謝阿招的觀點,對他點了點頭,又說了很長的一串話。謝阿招把這個意思翻譯了過來,“無知帶來畏懼,畏懼讓痛苦更痛苦,知道痛苦為何而來,痛苦也會減輕。”
……確實有一定的道理。陶珠兒暗自皺了皺眉,她有點兒不可置信。對她來說,百姓在愚昧之外,確實是狡猾的,但狡猾的同時又很愚昧,她完全相信,任何一個人在觸碰到自己的利益時都會變得精明,但見到如此野蠻未開化的夷寨,它們中走出的蠻夷,也會對如此形而上的問題有自己的觀點,這依然是超出想象的事情。
“當我能從地圖上把我的行跡標記出來的那一刻,我痛苦的旅程,被固定了下來,它就真正地成為了我過往曆史中確鑿的一部分,曾有的痛苦,轉化為了我的食糧……我想把我的經曆,儘量地擴散,把無知消除,那麼天下間就再沒有什麼工作比知識教更適合我。”
但謝阿招也曾經是一個狡猾的夷人,他的思考卻也是如此的深刻,這樣的事實明確地擺在陶珠兒麵前,倒讓她意識到了自己心中曾存在而不自覺的那份優越感,現在,這種優越感在飛快地喪失,她反而有點兒自慚形穢起來了。
或許有點兒矯枉過正,但這會兒,謝阿招的思考仍讓她反省著自己的淺薄,以及對於知識教的刻板印象:陶珠兒一直認為,知識教無非就是六姐為了統禦野蠻之地的權宜之計,是一種目的性很強,曆史也很短,完全工具化的宗教。為知識教工作的祭司,多少有點兒居心叵測,似乎都是一些沒有底線和節操的神棍,甚至是江湖騙子……
但和謝阿招相處這段時間之後,她不敢再這樣想了,謝阿招提出的幾個問題,她甚至都有點回答不上來,深心裡,她認為謝阿招的說法也有一定的道理:除了知識教的祭司之外,買活軍衙門,優先的任務是消滅無知嗎?還是維持統治?對謝阿招來說,知識教的祭司,搞不好還真是最理想的工作?祭司絕不是什麼神棍,反而是崇高而值得敬重的人?
如果以‘消除心中的痛苦’作為宗教存在的意義的話,那麼,哪怕知識教的誕生,的確是有強烈的目的性,但在這些年的發展之後,它是不是已經發展出了很豐滿的教義,成為了一個完全合格的,甚至可以說是極為先進的,當今世上數一數二的優秀教派?
甚至於……它的教義,對陶珠兒來說是否也有一絲的觸動,讓她有了發自本能的,加深了解甚至是……略加信奉一二的衝動?,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