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榭外的程明月瞬間收住了步伐, 陷入了一種進退兩難的境地。
四周一片死寂。
大皇子有意中人並非什麼秘密,一時間,不少人把目光投向了蕭鸞飛。
“不行。”柳皇後的聲音瞬間變冷。
蕭鸞飛的心頭頓時如同被針紮了一下般, 一陣輕顫, 低下頭,不言不語。
柳皇後側臉柔聲道:“皇上, 澤兒的親事, 臣妾還在看呢。”
就算不是程明月, 也還有燕國公府、清陽長公主府或者徐首輔家的姑娘。
絕對不可以是武安侯府的那個蕭鸞飛!
“母後,為什麼?”唐越澤抬頭看向了柳皇後,兩眼寫滿了不甘與受挫的情緒,整個人繃得緊緊的,“兒臣對她真心相付, 就像當年您和父皇一般情投意合。”
“為了父皇, 您委曲求全地等了那麼多年……”
唐越澤實在不明白,照理說, 他的母後應該是最能體會他的人才對,她與父皇等了那麼多年, 一直等到父皇登基, 才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
他隻想動之以情地說服皇後, 卻沒注意到旁邊的皇帝變了臉色。
皇帝的一隻手緊緊地攥著折扇的扇柄, 手背上凸起根根青筋, 眼底隱約透出了難堪之色。
長子的寥寥數語讓皇帝想起了一些陳年舊事。
當年為了得到衛國公府的相助,他不得已才娶了那個女人。
哪怕他如今貴為九五之尊, 一國之君,坐擁天下,可衛國公依然在他的頭頂作威作福。
旁人依然會說, 是衛國公護住了大景的半壁江山,沒有衛國公,他這個皇帝連這把龍椅都坐不穩。
皇帝的臉色陰沉得如同鐵板一塊,冷冷地打斷了兒子:“閉嘴!”
“你的婚事自有你母後做主,不用再說。”
皇帝低沉冷硬的聲音聽起來壓迫感十足,不容置喙,其中的怒意顯而易見。
周圍的低氣壓使那些宮女內侍全都噤若寒蟬地低下了頭。
唐越澤梗著脖子迎上皇帝逼人的目光,不肯退也不願退:“父皇,兒臣不願,兒臣隻想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 。”
皇帝與柳皇後夫妻恩愛,大皇子是兩人唯一的兒子,皇帝打小寵他,時常把他抱在膝頭,哄著玩耍,甚至在他三歲之前,每晚都和帝後睡在一塊兒。
到了開蒙的年紀,皇帝更是手把手地教他識字讀書習字,騎射禦劍,哪怕在禦書房處理政事,也不避著他。
因為這份偏愛,唐越澤素來對皇帝隻親不畏。
皇帝的臉色又沉了三分,目光陰沉地盯著兒子的眼睛,太陽穴上的青筋一抽一抽。
他抬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
氣氛因為皇帝父子的對峙變得愈發緊張。
蕭鸞飛死死地攥緊了帕子,指尖發白,皇帝的反對無異於重重地往她臉上甩了一巴掌,告訴她,她不配!
“皇上息怒,”頭戴三山帽、身穿一襲藍色蟒袍的高安適時地勸道,“您不是常說,大皇子殿下少年意氣,一片赤子之心嗎?”
其實皇帝後麵還有一句話:大皇子像朕。
高安察言觀色道:“殿下生性率直,對皇上一片孺慕之心。”
被高安這麼一勸,皇帝也想起平日裡對這位皇長子的重視與寵愛,而且,長子越是像他,無論是容貌還是性情。
人少則慕父母,知好色則慕少艾。這也是人之常情。
皇帝怒意漸緩,神情也平複了些許,淡淡地揮了揮手:“阿澤,這件事以後再說。”
他稍微給了一點餘地,當作安撫長子。
“父皇……”唐越澤不想錯過這個機會,眸子裡迸發出孤注一擲的情緒。
柳皇後心下一驚,趕緊打斷了兒子:“阿澤,母後有些胸悶,你去給母後取一下護心丸好不好。”
區區護心丸哪裡需要勞煩堂堂大皇子,任誰都能看看出皇後這是在給大皇子台階下,試圖緩和父子間的關係。
鄭姑姑在柳皇後的示意下,輕輕地拍了拍唐越澤的胳膊,用眼神示意他彆再和皇帝犟下去了。
唐越澤的薄唇緊抿成一條直線,沉默了半晌,終於恭聲應諾:“是,母後。”
三個字壓抑著心頭的不甘。
唐越澤又揖了一禮,就退出了水榭。
他一走,這裡的氣氛自然而然地緩和了下來,眾人麵麵相覷。
蕭燕飛的手指漫不經心地在茶盅的浮紋上緩緩摩挲著,冷眼旁觀著。
在方才這短短半盞茶功夫,她看到了大皇子的迫切,也看到了蕭鸞飛的難堪,更看到了高安在皇帝麵前的地位。
高安很得皇帝的信任,他一句話抵旁人十句百句,不過是寥寥數語就讓皇帝冷靜了下來。
也難怪高安膽大包天到敢跟一個侯府開口要人,哪怕隻是一個庶女,他倚仗的不過是皇帝的寵信與看重,才會令他膨脹至此!
氣氛雖然緩和,但空氣還是有些沉悶,眾人依然不敢大聲說話,隻默默地喝喝茶、吃吃點心。
蕭燕飛喝了口茶,看著高安俯身與皇帝說笑,直說得皇帝再度開懷。
她拉了拉寧舒郡主的袖口,小聲問道:“那是誰?”
寧舒郡主壓根沒受低氣壓的影響,正興致勃勃地往兩個籃子上係絲帶,一個籃子係黃色絲帶,代表甲隊,另一個籃子係上紅色絲帶,代表乙隊。
聽到蕭燕飛的聲音,她抬起頭來,順著蕭燕飛的目光望去。
一個三十五六歲、白麵無須、著鴉青色鬥牛服的太監正端著一盅茶朝皇帝走去,可高安一個側身就擋住了他的去路,手肘還在對方的托盤上撞了一下。
托盤上的茶盅一震,滾燙的茶水自杯口溢出,灑在了那名太監的手背上。
他頓時變了臉色,卻不敢發出一點聲音,生怕禦前失儀。
高安不動聲色地斜了那太監一眼,以背擋住了對方的身形,含笑從袖中掏出了一個瓷瓶,取了一顆赤紅的丹藥給皇帝服用。
皇帝服了丹藥,眉眼漸漸地舒展開了,似有幾分飄飄欲仙之感。
“那是梁公公,”寧舒郡主也學著蕭燕飛的樣子,小小聲地說,“也是禦前伺候的。他是前年才升到禦前的,高公公是禦前總管,他是殿前總管,這兩年正和高公公爭鋒呢。”
“我父王說,這梁公公也不簡單,才七八年就從一個內侍做到了殿前總管。”
寧舒郡主最喜歡聽八卦、說八卦了,從她父王、母妃還有太妃那裡聽了不少宮廷秘聞。
蕭燕飛“哦”了一聲,摸了摸下巴,看著那梁公公忍著痛把那灑了一半的茶水又端了下去,心道:果然是能人,這麼能忍!
能忍、會忍的人,大多不會淡薄名利,更不會甘願被人壓製。
寧舒郡主往籃子上係好了絲帶,就拎著一個籃子起了身,把另一個籃子遞給蕭燕飛,笑道:“走啦。”
蕭燕飛挑眉:“去哪兒?”
“收銀子啊。”寧舒郡主理所當然地說道,慧黠一笑,晃了晃手裡提的那個小籃子。
蕭燕飛:“……”
這小郡主還真要開賭局啊!?
寧舒郡主興高采烈地拉著蕭燕飛往澹碧水榭那邊走。
“皇伯父,”她輕快地走到了皇帝跟前,嬌滴滴地說道,“待會兒的馬球賽,侄女打算開個莊,您要下一注嗎?”
寧舒郡主是皇帝的親侄女,自小出入宮廷,很得太後與皇帝的喜愛,自是比旁人多了幾分恃寵而驕的膽色。
皇帝的正在揉太陽穴的手頓住,原本微蹙的眉頭也舒展開來,被小姑娘逗笑了。
他一手展開了折扇,慢慢地搖了搖扇子,親切地頷首道:“好,那朕就下一注。”
一旁高髻麗容的柳皇後聞言微微蹙眉,欲言又止,就見皇帝笑著隨手解下一塊羊脂玉佩,拋給了寧舒郡主。
“好,朕就押……”皇帝湊趣道,“押你勝。”
“多謝皇伯父。”寧舒郡主樂了,接著又去請皇後也下注。
柳皇後神色淡淡,隨便拔了個玉鐲當作押注,押了甲隊勝。
有了帝後起頭,寧舒郡主接下來討銀子的過程順利極了。
“寶安,下一注吧,湊個熱鬨,待會兒看起比賽也帶勁。”
“李三公子,這次還押玉佩嗎?”
“押我吧,押我贏準沒錯。”
“……”
在她的舌燦蓮花下,她與蕭燕飛沒一會兒就收了不少賭注,有玉佩珍珠、金銀錁子、手鐲戒子等等,兩個籃子裡琳琅滿目。
蕭燕飛一邊幫著收賭資,一邊做記錄,記下誰押了哪隊,又押了什麼賭注,忙得不亦樂乎。
她收獲頗豐,不僅手裡提的籃子沉甸甸的,她還順便把在場的這些人記了個七七八八,連他們的親屬關係也記下不少。
走了大半圈,如魚得水的寧舒郡主突然停下了腳步,蕭燕飛不由一愣,手裡那個係著紅絲帶的籃子差點沒撞上她的背。
“……”蕭燕飛疑惑地順著寧舒郡主的視線望去,一丈外,顧非池姿態閒適地倚在窗邊,在麵具的襯托下,側臉輪廓分明,宛如一幅名家筆下的古畫,靜謐而又危險。
寧舒郡主咽了咽口水,低聲與蕭燕飛咬耳朵:“要不……他還是算了吧。”
她可不敢找顧羅刹討銀子。
聽說,這家夥一刀下去可以把一個人攔腰截斷,肚破腸斷,血流滿地,可人還留有最後一口氣,宛如惡鬼哀嚎,足以把看到的人嚇得做三天三夜的噩夢。
可她要是不去,他會不會誤會他們是在故意孤立他?
這萬一因此讓顧非池記恨上了她,她怕是睡覺都會做噩夢的。
寧舒郡主糾結了,看著蕭燕飛的眼神變化十分精彩。
蕭燕飛與她對視,小臉一歪,璀璨的眸子熠熠生輝:“要不,我去?”
“好好好。”寧舒郡主點頭如搗蒜,嬌滴滴地說道,“回頭我請你吃糖……鼎食記最難買的粽子糖!”
“那粽子糖每天隻賣一十盒,好看又好吃,樣子做得就跟一粒小粽子似的,晶瑩剔透,糖裡麵夾有玫瑰花和鬆仁碎,吃起來鬆鬆脆脆,滿口生香。”
“吃了還想吃!”
“一言為定。”蕭燕飛抬手與她互相擊掌,眉眼彎彎。
在寧舒郡主灼灼的目光中,蕭燕飛提著小籃子步履輕盈地走向了窗邊的顧非池。
“顧世子,”蕭燕飛停在了顧非池的茶幾旁,笑容可掬地說道,“你要押一注嗎?”
“押大押小都行,我們什麼賭注都收。”
“你押了哪邊?”顧非池的聲音如秋日細雨,字字都仿佛帶著淡薄的涼氣。
他隨意地轉了轉手裡的白瓷酒杯,一股清冽的酒香隨風散開,夾著絲絲花香,鑽入蕭燕飛的鼻尖。
這好像是荷花酒。蕭燕飛小巧的鼻頭動了動,品著酒香,同時抬手指了指自己:“我自己。”
“不過……”
她看了看左右,微微傾身,小聲地告訴他:“我不會打馬球。”
蕭燕飛彎了彎眉眼,嫣然一笑,清澈的眼裡一派坦然。
這小丫頭,一雙眼睛像會說話似的。顧非池輕輕扯了下嘴角,又聞到了她身上那股清雅無比的熏香味,若隱若現。
這是薑記香鋪的九珍香,適合用來熏衣,也不是什麼昂貴稀罕的香,可在熏在她身上時,這香的氣味卻變得更柔軟,更清新,更淡雅,讓人聞了心緒寧靜。
顧非池從袖中掏出了一個金錁子,往她的籃子一拋,隻吐出了一個字:“跟。”
跟什麼?蕭燕飛眨了眨眼,才意識到顧非池這是要“跟”著她押注。
蕭燕飛笑得格外燦爛,收下了那個金錁子,又很有良心地提醒了一句:“你說不定會輸錢哦。”
顧非池優雅地飲著酒水,唇角一揚,在酒盞後彎出了一個柔和的弧度。
蕭燕飛放心了,拎著小籃子往回走。
“燕燕,”寧舒郡主連忙迎上,對著蕭燕飛投以敬仰的眼神,佩服得五體投地,小小聲地說道,“你真的從他手上討到銀子了!?”
她也太厲害了,膽子太大了!難怪不怕毛毛蟲。
“這是他給的。”蕭燕飛摸出那個金錁子給寧舒郡主看,兩人頭挨著頭。
說話間,她忽覺如芒在背,抬眼對上了水榭外一道陰戾的目光。
唐越澤薄唇緊抿,直直地注視著蕭燕飛,眼神越來越晦暗,也越來越陰鷙,心頭暗潮洶湧。
憑什麼,她憑什麼樂在其中,憑什麼他與鸞兒卻要那麼煎熬!!
唐越澤遷怒地想著,耳邊再次響起了之前蕭鸞飛的那番話,看著蕭燕飛的目光又是一變,如利箭般寒光凜冽。
“……”蕭燕飛不是木頭,自然能感受到對方不善的眼神,笑了笑。
他莫非是在怪她不肯犧牲自我,成全他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