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在。”顧非池不輕不重地應道, 沒起身,沒作揖。
兩個字說得意味深長,毫無退縮之意。
皇帝滿臉陰翳, 早就氣得四肢冰涼。
好一會兒,他的右手微動, 想指向顧非池,想讓人把顧非池拖下去治罪, 可手臂才抬起了一寸, 又硬生生地控製住了,握成了拳頭, 手背上的青筋根根凸起。
梁錚一直在觀察著皇帝的表情變化,心頭一緊。
皇帝的頭疾往往因為情緒激烈變化而發作, 萬一今天皇帝雷霆震怒, 導致頭疾又發作,那麼皇帝怕是會覺得那藥無效,也就意味著,自己好不容易贏來的這點優勢就要沒了。
梁錚一咬牙,頂著皇帝怒意高漲的目光, 硬著頭皮打圓場:“皇上, 奴婢看外頭天氣不錯,要不要出去走走?”
“無量真人說過, 皇上多散散步,對龍體有益。”
皇帝沒說話, 依然繃著臉。
僵硬的氣氛延續著, 梁錚的心一點點地提到了嗓子眼。
靜默了半晌後,皇帝動了,猛地自短榻上起了身, 甩袖而去。
那頎長的背影繃得筆直,周身似籠罩在一層濃濃的陰雲中。
可顧非池全然不受影響,又執起酒杯,悠然喝了一口酒。
麵具遮掩了他的神色,但是,一雙眼睛格外的銳利。
那眸中的張揚,唇邊的淺笑,那麼招搖,那麼旖麗,蕭燕飛一時有些失神,再一次與顧非池四目相對。
蕭燕飛默默地抬手執起白瓷酒壺,斟了杯酒。
這是一杯荷花酒,酒液清透,帶著微微的淡綠色,杯中飄著一片片指甲大小的粉色花瓣,散發出一股清雅柔和的香味,淡淡的酒香恰到好處。
她捏起小巧的酒杯,笑盈盈地對著澹碧水榭那邊的顧非池抬臂舉杯。
顧非池勾唇笑了,也執起酒杯回敬。
下一刻,就見蕭燕飛舉杯遙對著北方,擲臂一揮,“嘩啦”一聲,將那杯荷花酒灑向了地麵,酒液潑灑,在陽光下仿佛顆顆珍珠揮灑而出。
這簡簡單單的動作,優雅不失大氣,隱隱透出一種莊嚴肅穆的感覺。
“……”顧非池不由捏緊了手裡的酒杯,怔住了,突然就明白了。
左手執杯是在祭祀時用的,不是敬給活人的。
蕭燕飛剛剛的這杯酒敬的人不是他,而是那些在北境死去的英靈,敬謝家人,敬十萬金鱗軍忠魂。
她知道。
她竟然知道!!
他的心頭翻起一股異常強烈複雜的情緒,有震驚,有感傷,有悲哀……他的心弦似乎被她輕輕地撥動了一下,久久不能平息。
蕭燕飛又給自己倒了第二杯酒。
她再次對著他把酒杯舉高,這第二杯以右手執起,敬了他。
她微一抬頭,將杯中的酒水一飲而儘。
幾乎同時,顧非池也仰首將杯中之物飲儘,舉手投足間,很是灑脫,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些許矜貴。
他將空酒杯的杯口朝下,微微一笑,眸底似染上了這璀璨的春暉,滿園的春色不如他這舒然一笑。
蕭燕飛:“……”
蕭燕飛莫名地聯想到了那魅惑眾生、懾人心魂的的狐狸精,有一瞬間她腦子裡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直到耳邊傳來寧舒郡主的低喚聲:“燕燕。”
寧舒郡主屈起手肘在蕭燕飛的胳膊上輕輕地撞了撞,嘀咕道:“你在想什麼呢?”
她又抬手在蕭燕飛眼前晃了晃,似在說,你的魂兒飛了嗎?
“怎麼?”蕭燕飛笑了笑,梨渦淺淺,平添幾分明媚風韻。
寧舒郡主就把手往澹碧水榭的某個方向一指:“你瞧。”
她憋著笑,纖細的食指遙遙地指著承恩公世子的方向。
承恩公世子正在兩個宮人的合力攙扶下,微微顫顫地爬了起來。
“大哥。”柳朝雲疾步走到了長兄身邊,麵皮漲得通紅通紅。
承恩公世子兩腿戰戰,全身發軟,身子還有些站不直,感受到周圍那一道道嘲諷輕蔑的目光,有點無地自容。
當他再次看向顧非池時,眼神裡充滿了怨毒。
然而,顧非池輕飄飄地瞥了他一眼,承恩公世子才剛站起來的腿又軟了,踉蹌地往後退了一步,跌坐在椅子上,鬢角狼狽地散下了一縷碎發。
“噗哧。”
寧舒郡主捂嘴笑了出來,毫不掩飾音量,笑聲清清脆脆。
一時間,周圍更安靜了。
除了柳皇後和柳家人的臉色更糟外,其他人也有些憋不住笑了,隻是多少還有點掩飾,要麼捂著嘴,要麼低下頭,沒有小郡主這麼大膽恣意。
“這柳嘉討厭死了。”寧舒郡主壓低聲音對著蕭燕飛耳語,嬌滴滴地抱怨道,“哼,皇後還想把我嫁到他們家。”
“我都拒絕了,他還要糾纏不休,後來被我狠狠抽了一頓。”
“柳家人都討厭!”
柳朝雲討厭,柳嘉也討厭,承恩公更不是什麼好東西!
她說著說著,紅潤飽滿的小嘴噘了起來。
“抽?”蕭燕飛挑眉,眸光一亮,想到了小郡主給人套麻袋時那利落的身手。
“我的鞭法是我母妃教的。”寧舒郡主得意地炫耀道,“我母妃說,她還沒出閣時,就愛往衛國公府跑,跟著先皇後蹭武課。”
“母妃說,姑娘家要是養得嬌嬌弱弱,那這一生,隻會生死由人。燕燕,你知道寧王嗎?寧王已經娶了四任妻子了,都說他前頭的任妻子全是被他給活活打死的,哎,也不知道那些人家是怎麼想的,還把自家姑娘往寧王府嫁!”
“這女子啊,還是要自己拳頭夠硬!”說著,寧舒郡主示威地捏著小拳頭揮了揮,那支赤金步搖上垂落的串金珠流蘇搖曳不已,映得她的眼睛明亮如晨星。
牛逼!蕭燕飛對著小郡主豎起了大拇指。
寧舒郡主雖然看不懂蕭燕飛的手勢是何意,但隱約可以猜出這應該是在誇獎自己,得意地一歪小臉:“你要學?我教你呀!”
“好好好!”蕭燕飛點頭如搗蒜。
她當然要學,騎馬射箭,拳法鞭術,那可是保命的功夫。
兩個小姑娘越說越高興,與周圍那種僵持的氣氛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大皇子唐越澤心頭複雜,看了看皇帝的離開的背影,又看了看氣得抖如篩糠的柳皇後,猶豫了一下,終究沒去勸皇後。
他也離了座位,匆匆地追著皇帝去了。
出了水榭後,皇帝大步流星地沿著湖畔疾行,雙手負於背後。
唐越澤一言不發地跟在皇帝的身後,與他隻保持了幾步的距離。
岸邊的垂柳輕輕拂在水麵上,遠處青山翠峰,層層疊疊,流雲繚繞在山巒之間。
皇帝遙望著前方,眉頭深鎖,眸中陰晴不定,許久許久,才漸漸放緩了步伐。
唐越澤見皇帝神色間也似略有一分緩和,這才勸道:“父皇,您不要為了顧非池那廝傷神,衛國公府自恃功高,素來都是這般猖狂無狀。”
“從衛國公到顧非池,一個個都是這樣!”
皇帝驀地停下了腳步,轉頭看向長子時,神情間露出慈愛之色,語聲沉沉地歎道:“朕當然知道。”
“阿澤,朕都是為了你啊!”
“兒臣明白。”唐越澤心裡有些暖,也有些酸酸的。
他知道父皇是真心疼愛他,從來都對他有求必應,也唯有他的親事……
這時,皇帝突然打開了手裡的那把折扇。
其上赫然是一副山水圖,重重疊疊的青山在紙上連綿不絕,江水滔滔,以濃淡適宜的水墨揮灑自如地成就了一幅氣勢恢宏的畫麵。
“阿澤,你要記得,朕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皇帝鄭重地將這把由他親手所畫的折扇交給了唐越澤,語重心長道,“為了你的將來,朕得給你留一個安穩的江山。”
即便是皇帝,也不意味他就可以為所欲為,皇帝要考慮的更多的是大局,是製衡之術。
無論皇帝有多不喜衛國公父子,為了江山大局,他也會先忍著,靜待來日。
唐越澤自小都是皇帝親自教導的,也明白皇帝的良苦用心,點了點頭。
他雙手接過了皇帝遞來的那把折扇:“兒臣明白。”
看著心愛的長子,皇帝露出幾分欣慰、慈愛之色。
這把輕巧的折扇入手,唐越澤隻覺得沉甸甸的,神情凝重。
皇帝背著手站在湖畔,眸露精光,以諄諄教誨的口吻又道:“阿澤,顧非池此人性情乖張,肆意張狂,卻如其父,是個天生將才。”
“不管是顧非池還是衛國公,現在的大景都少不了。”
北有長狄,南有南蠻,皆是虎視眈眈。
西戎人好不容易才消停了幾年,但也在休養生息,暗中蟄伏著,隻要大景朝有衛國公父子一日,那些西戎人就不敢輕舉妄動。
從前北境還有謝以默、謝無端父子坐鎮,而現在大景如斷一臂,不能再折斷另一臂了。
想著,皇帝的眸色也變得深沉了幾分,幽幽地長歎了一口氣:“也是柳家不爭氣。”
湖麵刮來的微風將皇帝的話尾吹散。
當時皇帝是看著前方戰事和緩,這才將承恩公柳汌派去了北境鎮守蘭山城,有意送他個軍功,將來也能順理成章地從謝家手上接過兵權。
誰知道柳家人實在是不爭氣……
現在反而被顧非池拿捏了把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