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祖母,這是我未來的媳婦。”顧非池慢悠悠地說道,“是……爺賜的婚。”
華陽揚了揚花白的長眉,滿含深意地看著顧非池。
顧非池半邊麵具下的薄唇彎了彎,隨即就歸於原位。
華陽心靈神會,也笑了。
她看出來了,這雖是皇帝賜婚,但顯然顧非池是十分樂意的。
也是,阿池這孩子若是不願,總能攪和得皇帝賜不了婚。
阿池也到了成家的年紀了。
華陽臉上的笑意變得愈發柔和、慈愛。
蕭燕飛落落大方地邁入雅座中,對著華陽福身行禮:“夫人,我姓蕭,叫我燕飛就行了,燕燕於飛的‘燕飛’。”
華陽看著眼前這清麗動人、眼神明亮的少女,越看越滿意,讚道:“不錯。”
華陽地位崇高,鮮少誇人,哪怕隻是一句不錯,也足以讓雅座內的好幾人側目了。
華陽上下打量著蕭燕飛,從她的發髻發簪看到腰間的馬鞭,自袖中掏出一把匕首,遞了過去:“丫頭,這是見麵禮。”
這匕首以金為鞘,鞘上嵌著幾顆碧綠的貓眼石,精致華貴。
“謝殿下。”蕭燕飛大大方方地接過了那把匕首,歡喜地把玩了一下。這匕首可真好看。
寧舒也跟著蕭燕飛一起過來了,笑吟吟地給皇帝與華陽請安,“伯父,姑祖母。”
寧舒眼巴巴地在一旁看著那把金鞘匕首,眼裡那濃濃的羨慕止不住地流淌出來。
“丫頭,你和寧舒在這裡做什麼?”華陽含笑看著兩人問道。
蕭燕飛就笑眯眯地把柳家兄妹搶她們雅座的事說了一遍,光明正大地告了這對兄妹一狀。
她在告狀,言辭間誇大其詞了一番,還一點也不避諱地對著寧舒使了個眼色,但模樣乖乖巧巧,看著像是一隻純白無瑕的白兔。
寧舒與蕭燕飛可謂心有靈犀一點通,摸出一方帕子裝模作樣地擦了擦眼角,可憐兮兮地喚道:“姑祖母,您可要給寧舒做主啊。”
華陽被兩個丫頭逗得莞爾一笑,玩笑地提議道:“要不,你們坐在這裡,跟本宮坐一塊兒?”
寧舒可不傻,眼角瞟了瞟旁邊臉色陰沉沉的皇帝。
她果斷地搖頭,嬌滴滴地撒嬌道:“姑祖母,那間雅座明明是我先訂的,萬事都講究個先來後到,我為什麼要讓給柳朝雲!”
寧舒還故意斜了承恩公柳汌一眼。
柳汌麵色一僵,生怕華陽借題發揮地教訓自己,連忙對著柳朝雲嗬斥道:“朝雲,快給郡主賠不是!”
“不過是間雅座,何必鬨得大家心裡不快,朝雲,你和你大哥坐外頭也是一樣的。”
柳汌額角冷汗涔涔,汗水浸濕了鬢角,這會兒就跟耗子見貓一樣。
柳朝雲扁扁嘴,忍不住去看華陽,哪怕她心裡再不甘心,現在看她爹這副樣子,也知道這裡由不得他們多嘴,委委屈屈地應了。
華陽揮了揮手,淡淡道:“寧舒,你們姑娘家自個兒玩去吧。”
寧舒仿佛打了一場勝仗般,招呼著蕭燕飛從雅座中出去了,還不忘誌得意滿地朝著柳朝雲哼了一聲。
柳朝雲心裡不痛快,但又不敢說什麼,下唇幾乎咬出血來,真恨不得衝過去撓爛寧舒的臉。
寧舒信步從柳朝雲身邊走過,神清氣爽地對外頭的那個青衣小一道:“小一,領我去我訂的那間雅座!”
那小一不知道她們剛剛在裡頭說了些什麼,見終於有了個了斷,鬆了口氣,笑嗬嗬道:“三位姑娘,這邊請。”
小一就帶著三人去了隔壁的“琴室”,室如其名,雅座的一角擺了一張琴案與琴作為裝飾。
坐下後,寧舒就迫不及待地推開了窗戶,看向了樓下的大堂。
方才一度安靜的大堂又漸漸地熱鬨了起來,那些學子們已經為了那句“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而爭了起來,你來我往,口沫橫飛。
寧舒的眼珠子轉了轉,小小聲地對蕭燕飛與顧悅道:“肯定是有人猜到皇上在這裡。”
蕭燕飛深以為然地點點頭。
方才他們這邊鬨出的動靜其實也不小,自然會有機靈的人瞧出端倪來。
顧悅語氣平平地歎道:“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
讀書人再如何自詡清高,大多也難逃追逐功名利祿,他們自然要抓住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表現一下自己的口才。
寧舒郡主聽了一會兒,就覺得無趣了,想起了什麼,轉頭對蕭燕飛道:“快快,燕燕,把殿下賞你的那把匕首給我玩玩。”
蕭燕飛就將被她配在腰側的那把匕首解了下來,遞了過去。
寧舒興奮地將匕首拔了出來,那窄窄的刀身閃著森冷的寒光。
“這應該是寒鐵所製,華陽大長公主賞的東西果然都是寶貝!”寧舒如獲至寶地把玩著,手指摩挲著鞘上的貓眼石。
瞧著小郡主這副崇敬的表情,蕭燕飛好奇地問道:“大長公主很厲害嗎?”
方才皇帝對著華陽也是畢恭畢敬的,這臉都黑成這樣了,都不敢說個“不”字。
“厲害著呢!”寧舒用一種“你怎麼連這不知道”的眼神看著蕭燕飛。
華陽敢訓皇帝自是有這底氣的。
“殿下是太|祖的三女,自幼就養軍中,年歲漸長後,隨太|祖南征北討,征戰沙場,才識膽略過人。當年太|祖初建國,西南動蕩,是殿下率十萬大軍鎮守西南,還打下了益州,為我大景開疆辟土。”
可以說,大景朝能有今日的安穩,華陽居功甚偉。
這位大長公主真是好厲害啊!蕭燕飛聽得興致勃勃,兩眼亮晶晶的,可以想象年輕時的華陽定是如天邊的驕陽般明豔颯爽,是最璀璨、明亮的存在。
寧舒又道:“我聽父王說過,衛國公和先皇後從小就被老國公爺送去了殿下那裡,是由殿下教養長大的,“還有死去的謝以默和昭明姑母……”
說著說著,寧舒神色間也有幾分感傷。
哎,為了謝家的事,最難過的說不定就是華陽大長公主了吧。
顧悅突然傾身湊了過來,把一根細細的頭發絲往那把匕首的刃上一吹,那根發絲就被寒光閃閃的刀刃劈成了兩半。
“吹毛斷發。”顧悅端著一張小臉,一本正經地說道,“果然,這是華陽大長公主當年從西南滇國收剿來的!”
“真的嗎?真的嗎?”寧舒連聲問道,眼睛更亮了。
“真的。”顧悅指了指那把金鞘匕首,對著鞘上充滿異族風情的花紋以及匕首刀刃的構造侃侃而談。
“你們看,這刀脊的弧度與我們中原不同,是滇國特有的,還有這血槽……”
斯斯文文的小姑娘一會兒說起滇國的武器,一會兒又說起從前華陽鎮守西南的那段曆史,如數家珍。
真不愧是顧非池的妹妹。蕭燕飛心道,眯著眼睛笑。
底下大堂,那些學子們的聲音更加激越:“天子守社稷,至死不退,實乃君王氣節,足令流芳百世,傳頌千古。”
“欲戴其冠,必承其重。滿朝文武都當如此,守國門,死社稷!”
“若天子、朝臣、將士皆能以社稷為重,寧死不降,我大景國門才能牢不可破。”
“大景江山方能穩固,千秋萬代……”
“……”
下麵的學子們越說越熱烈,寧舒忍不住笑出聲,忍俊不禁。
可憐啊,這些學子本想拍皇帝馬屁的,卻偏偏拍到了馬腿上,可憐,可歎!
寧舒拍了拍蕭燕飛的小手,與她交換著默契的眼神。
這時,隔壁再次響起華陽嚴厲的聲音:“一郎,這些士林學子都能懂的道理,你難道還不懂嗎?”
華陽的聲音中帶著幾分訓斥、幾分告誡,不怒自威。
皇帝的臉更黑了,將指下的酒杯捏得更緊。
聽著底下的那一聲聲的“君王死社稷”,皇帝的臉頰火辣辣的,仿佛被扇得生痛。
柳汌等其他人再次垂下了頭,哪哪兒都不自在。
寧舒不由豎起了耳朵,對著蕭燕飛與顧悅招了招手,招呼她們湊過來聽。
三個姑娘頭挨著頭湊在窗口,悄咪咪地往隔壁雅座的窗口張望著。
這一張望,蕭燕飛的目光恰好對上了同樣坐在窗邊的顧非池,趕緊對著顧非池做了個“噓”的手勢。
這麼有趣的熱鬨既然碰上了,她可得看仔細、聽仔細了。
顧非池的眸中閃著點點笑意,舉杯對著她遙遙敬酒。
蕭燕飛也笑著去舉杯,眉眼彎如新月,饒有興致地支著耳朵聽。
隔著兩個窗口,華陽的聲音不甚清晰,但也能聽個大概:“謝家三代鎮守國門,幾十年來,謝家兒郎為我大景拋頭顱,灑熱血,謝家多少人戰死沙場,乃至謝家幾代子嗣不豐!”
“可你呢,完全不念謝家為我大景立下的不世功勳,不審不問不查,說殺就殺,謝家何罪?!昭明何罪?!”
“哼,我看北狄人現在怕是在舉國歡慶,不日就要揮兵南下了!”
華陽最後這句話極度諷刺,仿佛在說皇帝是北狄人的內奸,仿佛在說一旦兩國再次開戰,這一切都是皇帝的罪過。
被她這樣指著鼻子訓,皇帝的臉都青了,忍了又忍,忍了又忍,這一刻終於忍不下去了。
“啪!”
皇帝一掌重重地拍在了桌上,直拍得桌上的酒杯、酒壺、茶壺等都震了一震。
氣氛驟然發寒。
皇帝鐵青著臉道:“夠了!謝以默父子謀逆叛國,理應伏誅。我給過昭明機會的,是她冥頑不靈,非要陪著謝家父子一起去死。”
“是啊。你給過她機會?”華陽冷冷地扯了下嘴角,嘲諷道,“你是讓她做證自己的夫君和兒子叛國,這是給她機會?”
皇帝分明就是在逼昭明去死!
華陽蒼老的眼眸中浮現濃濃的悲愴。
她自己沒有孩子,一直把謝以默、昭明他們當自己的孩子來疼的,臨老卻要白發人送黑發人……過去這半年,午夜夢回時,她常會想當時她怎麼就不在京城呢!
雖然她也知道,悔之無用。
“昭明為何會死,你不知道嗎?”華陽冷冷道,兩眼通紅,“她和明鏡一樣,是被你逼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