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燕飛和明芮彼此對視著, 彼此審視著,探究著。
至於那些個學子則罵罵咧咧地走了,嘴裡說著“彆與婦人一般見識”、“婦人隻會胡攪蠻纏”雲雲的陳腔濫調, 灰溜溜地離開了碑林。
碑林中漸漸沉寂了下來,隻有她們兩人麵麵相對。
“寧王妃?”蕭燕飛笑吟吟地喚了一聲。
“我叫明芮。”明芮糾正道,“先父昭武將軍明赫, 我夫名為韓景煜。”
“我是明家女,是韓景煜的未亡人。”
明芮身姿筆挺,語氣中傲氣森森,猶如那傲雪淩霜的寒梅, 不畏風霜, 豐姿俊妍。
寧王名喚唐豫, 明芮並沒有把寧王當作夫婿,卻嫁給了寧王。
明芮滿麵悲憤地慘然一笑, 接著道:“去歲,北境蘭山城被北狄大軍所圍,先父率滿城將士駐守蘭山城足足一月。後來承恩公柳汌擅自開城門突襲敵軍,反而不敵, 柳汌率幾千殘兵棄城而逃,隻留先父以區區五千兵馬誓死守城。”
“麵對幾萬敵軍,先父既沒等到援軍,也沒等到糧草,又苦撐了半月, 蘭山城終究被攻破。”
“城破之時,先父被敵軍砍下頭顱,掛於城牆之上;我兄明述死在敵軍鐵蹄之下,屍首難尋;我夫韓景煜被五馬分屍, 死無全屍……”
“全軍將士力竭而死,滿城百姓被屠!”
明芮的嗓音中透著暗啞,胸口隱痛,眼前又浮現父兄如山巒般高大的身影。
有時候,她時常後悔,後悔當時她為什麼要離開蘭山城來京城,她寧可與他們死在一起!
話語間,又是一陣微風拂來,帶起了明芮寬大的衣袖,露出她布滿傷痕的手腕,其中一道血紅色的割傷延伸至袖子深處,觸目驚心。
她撫了下左袖子,碰到左臂剛愈合的傷口時,輕輕地皺了一下眉。
微風吹得樹冠搖曳不已,四周一時寂然,靜得有些壓抑,空氣中似有股子肅殺之氣。
明芮又是一笑,目光遙遙地望著北方,似乎穿透了數千裡的距離,落在了那遙遠的北境,雙眸一點點地變得深邃。
“明家從前五十幾口人,如今隻餘我一人了。”
“蕭二姑娘以為,我是當為父為夫,守孝守貞,還是……”說到這裡,明芮唇畔的淺笑消失了,收回了遙望的視線,又轉而看向了蕭燕飛。
“還是應當為了蘭山城滿城百姓和將士……複仇。”
縷縷陽光穿過上方那濃密的樹冠在明芮的臉上灑下一片斑駁的光影,讓女子白皙的臉龐上透著幾分陰冷。
微風習習,忽閃忽閃的光影搖曳在她臉上,深黑如墨的瞳仁裡迸射出淩厲的鋒芒。
她的信念如磐石般堅定,不會因為旁人的三言兩語而動搖。
看著眼前眸光烈烈的女子,蕭燕飛一時移不開眼。
寧舒曾說過,明芮是在熱孝時,被她繼母強行嫁給了寧王,成了寧王的第四任王妃。
但現在看來,以明芮的心誌,她若是不願,怕是無人能強迫她。
這麼說來,她是順勢而為?
蕭燕飛在心裡咀嚼著明芮剛說明家隻餘她一人這句話,嘴上立刻改了稱呼:“明大姑娘。”
明芮莞爾一笑,朝蕭燕飛又走近了兩步,抬手往小姑娘水嫩的臉頰上輕輕地掐了一把:“乖。”
蕭燕飛被她掐了個猝不及防,略有幾分懵。
明芮深深地注視著蕭燕飛。
她如今像斷了翅的鳥兒,不得自由,身邊總有人跟著,就算拿到了東西,也交不出去。
她沒有機會見到衛國公府的人,而其他人,她不知能不能信,根本不敢去賭。
她也沒有豪賭的資本。
直到那天……
明芮忽然道:“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
這是那天寧王從四方茶樓回來時,帶著嘲諷說給她聽的。
寧王還說:“簡直膽大包天,什麼‘君王死社稷’,這是讓皇上與京城共存亡嗎?!簡直可笑!”
當時,明芮默默地聽著。
她知道,他在打了她後,心情會好,總會喝上幾杯酒,半醺半醉時,嘴巴便不嚴。
那次,她故意挨了一頓打,套到了一些話。
當她得知說這句話的是衛國公世子的未婚妻蕭二姑娘時,心裡就起了會一會的想法。
那之後,她把握住了每一次外出的機會,心想著見到蕭二姑娘,總比見衛國公父子要容易。
一次又一次。
終於,讓她在今天遇上了傳說中的蕭二姑娘。
耳邊回響著方才蕭燕飛對那些學子說的話,明芮的眼眸愈發銳利,一縷陽光透過枝葉間的縫隙照在她的眼眸裡,眸光如劍。
明芮的視線定定地鎖在蕭燕飛的小臉上,不急不緩地問道:“蕭二姑娘,我可以信你嗎?”
她的聲音出奇得平靜,沒有一絲起伏。
蕭燕飛但笑不語。
明芮依然看著她,蕭燕飛不偏不倚地迎視對方幾乎是帶著幾分壓迫的目光,從容自若。
時間似是靜止了片刻。
碑林中一片死寂,微風不定,樹欲靜而風不止。
靜默了半晌後,明芮揚唇笑了。
她從左腕上解下了一個金鑲玉的鐲子,遞給了蕭燕飛:“勞煩姑娘將它轉交給衛國公世子。”
“很重要。”
“告訴他,謝大元帥無罪!”
她咬字清晰地說道,眸中一片通紅,似是染著血。
蕭燕飛接過了那金鑲玉的鐲子,莫名地想到了西林寺藏經閣中突然滴在醫書上的那一滴血,心口莫名地發緊。
她慢慢地點了點頭,目光落在明芮那傷痕累累的手腕上,微微蹙眉:“你的傷?”
“無礙。”明芮看著自己手腕上的一道道淤青、焦痕、鞭痕以及刀傷,連眼角眉梢都沒有動一下,唇畔露出一抹輕嘲,“他已經打死了三位王妃,京城未出閣的姑娘人人畏之如虎,他可‘舍不得’打死我。”
蕭燕飛聽寧舒嘮叨過寧王府的那些事,說寧王太妃與寧王素來好臉麵。
寧王的“舍不得”不是真的舍不得明芮,是怕把人打死了,今後隻能聘小門小戶的女子,甚至庶女,寧王府在臉麵上過不去。
所以寧王打明芮,暫時是不會往死裡打。
隻是——
蕭燕飛的目光落在明芮慘不忍睹的手腕上,這還隻是她能看到,明芮的身上不知道還藏了多少傷。
這些傷光是看看,就知道有多痛了。
聽說寧王死掉的三任王妃全都死狀慘烈,第一任原配被他打得從二樓摔下,頭破血流;第二任王妃滿身傷痕地睡下後,就再也沒醒過;第三任王妃則是自縊而亡,三任王妃死時都未超過二十歲。
想著,蕭燕飛幾乎要磨牙了,這寧王真不是個東西!
“明大姑娘……”蕭燕飛想拿藥給明芮,但又想到明芮身上的所有東西怕是都在彆人的眼皮底下,以至於她想遞出這個鐲子還要通過自己,就算自己給了藥,她也不會要,更不能用。
明芮突然抬手壓在唇上,做了個“噓”的手勢。
蕭燕飛還沒反應過來,就聽後方碑林外傳來了寧舒清脆嬌軟的聲音:“明芮姐姐。”
蕭燕飛循聲望去,寧舒不知何時回來了,就在四五丈外,快步朝這邊走了過來。
小郡主看著明芮的表情有些複雜,帶著幾分欲言又止的憐惜。
明芮的表情在小郡主出現的那刻又有變成了之前那副呆板的樣子,嘴角微微下垂,眼神暗淡無光,空洞洞的,似是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
她木訥地對著寧舒點了點頭,又對蕭燕飛福了福,道:“謝謝。”
蕭燕飛自然聽懂了這聲“謝謝”為的是什麼,微微一笑,意思是,鐲子她會轉交給顧非池的。
明芮略略地停頓了一下,似是那種許久沒有說話的那停滯感,語調乾澀地說道:“……謝謝你剛才扶了我一把。”
“我、我走了。”
話落之後,明芮就走了,身姿筆挺如修竹。
陽光在她的身後拖出一條長長的影子,襯得她纖細的身形格外孤獨。
寧舒沒有留明芮,直直地目送她漸漸走遠,久久沒有說話。
微風吹起小郡主的劉海以及鬢角的幾縷青絲,發絲撫著她的嘴角與眼角,平添了幾分哀傷。
“明芮姐姐太可憐。”寧舒攥著小拳頭,低歎道,“誰不知道寧王是個什麼東西,皇後還非逼著她,不讓她和離。”
當怡親王妃與寧舒說起這件事時,緊緊地摟著寧舒,告訴她,倘若將來她的儀賓敢對她動粗,讓她千萬不能忍著,一定要告訴自己與她父王,他們怡親王府不怕皇後。
唐家女兒,堂堂郡主絕不受這等委屈!
說穿了,皇後敢這般有恃無恐地為寧王府做主,不就是吃準了明將軍父子戰死,明芮娘家無人嗎?!
望著明芮高挑纖瘦的背影消失在前方拐角,蕭燕飛問道:“寧王和皇後娘娘是什麼關係?”
皇後還特意讓祝嬤嬤去寧王府替寧王調教人,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總該有個原因吧?否則,堂堂皇後不至於那麼閒管彆人的家務事吧。
“寧王太妃姓柳。”寧舒想到了什麼,皺了皺小巧的鼻頭,“我母妃說,柳皇後年少時就是在寧王府與當時還是二皇子的皇上相識的,皇上那時候隔三差五地就去寧王府,也不知道到底是為了誰。”
“後來,京城都傳,皇上在西林寺的菩提樹下對先皇後一見鐘情,沒多久,先帝就把先皇後指給了皇上。”
寧舒看了看左右,壓低聲音道:“皇上大婚後,柳皇後遲遲未嫁,皇上一登基,就把當時已經雙十年華的柳皇後迎進宮中冊封為貴妃。”
寧舒的耳邊不由響起了她母妃的諄諄叮嚀聲:“囡囡,男人的嘴說得越甜越美,就越不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