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佘氏點頭附和道。
殷太太確實是很和善,這十幾年來,一直對自己很好,從沒紅過一次臉,唯有那天……
“想必是大爺惹惱了殷太太。”祝嬤嬤幽幽歎道。
對對對。佘氏頻頻點頭,覺得祝嬤嬤真是個通透之人。
沒錯,自己根本什麼都沒有做,殷家家大業大,又不似小戶人家艱難,會容不得姑奶奶回來小住。
趕走殷婉本來就不是她的主意,分明是大爺……
那道通往宴席間的門簾被丫鬟打起,佘氏的思緒被打斷,急切地朝那邊望了過去,就見蕭燕飛從門簾後款款地走了出來。
少女的唇角噙著一抹恰到好處的笑,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泛著春日湖光山色般的明媚,看得人暖融融的。
“燕飛。”佘氏親熱地喚道,再見蕭燕飛感覺親近了不少。
“舅母,”蕭燕飛欲言又止地抿了抿唇,“外祖父現在心情不太好,我看舅母還是回去吧。”
“……”佘氏剛剛才被祝嬤嬤說得鼓起了勁,這會兒就像是被刺破的皮鞠似的,泄了氣。
蕭燕飛露出幾分不忍之色。
她抬手做了個手勢,海棠就意會,立刻就屏退了周圍的那些丫鬟婆子。
廊下隻剩下了她們人。
蕭燕飛朝佘氏走近了兩步,附在她耳邊小聲說道:“外祖父不太高興,好像是海貿的賬有點不對……他老人家正在查賬。”
“舅母還是先回去吧,舅母的孝心我會告訴外祖父的。”
佘氏的心跳猛地加快,注意到蕭燕飛看著自己的目光充滿了憐憫,忽然就意識到了一點:殷老爺不止是在查賬,他知道了,他絕對是知道大爺挪用了海貿銀子!
恐懼與不安占據了她的心臟。
明明他們都已經按照那封信要求,給了那五萬兩銀子封口,為什麼還是會被老爺子發現?
“舅母,”蕭燕飛一邊說,一邊又對著海棠招了招手,“我娘今天出門,買了幾盒點心回來,還熱乎著呢,舅母帶去嘗嘗。”
海棠就端著一個食盒過來,親手交給了佘氏的大丫鬟。
佘氏腦子亂極了。
姑奶奶今天出門了?該不會是去見蕭鸞飛了吧!
看著食盒上的“鼎食記”個字,佘氏雙眸猛然瞪大。這家鋪子她知道,就在武安侯府的附近!
一定是蕭鸞飛。
是了,蕭鸞飛一個庶女,哪有資格成為大皇子妃啊,肯定是要哄了姑奶奶回去把她記在名下的。
姑奶奶是個油鹽不進的性子,可若是蕭鸞飛告訴了姑奶奶,大爺挪了海貿銀子,甚至說出了是大爺害得老爺中風,差點沒了性命。
那姑奶奶說不定會念在十幾年的母女情份上,應了蕭鸞飛的所求!
難怪下午姑奶奶剛一回來,老爺子就開始查賬!
佘氏隻覺得心頭發寒,如墜冰窖般,從頭到腳皆是一片冰寒。
蕭鸞飛竟然兩頭吃!
這心也太黑,太狠了!
佘氏心亂如麻,失魂落魄地轉身走了,她的大丫鬟捧著食盒跟上。
蕭燕飛對著祝嬤嬤笑了笑,給了她一個讚許的眼神,接著就轉過身,悠然地又進了屋。
“燕兒!”
宴息間裡的殷氏笑眯眯對著女兒招了招手,隨口說道,“你理她做什麼!”
蕭燕飛笑而不語,精致的眉眼如春花盛開。
殷老爺似乎從蕭燕飛那狡黠靈動的表情中看出了什麼,捋須直笑,笑得雙眼眯成了狐狸眼。
“燕兒,”殷老爺對著蕭燕飛招了招手,笑著問道,“你這是要做什麼?”
蕭燕飛坐到了老者的身邊,把臉湊過去跟他說著悄悄話:“前年,我在莊子上住的時候,看到有兩隻狗兒。它們倆一個看著大門,一個守著果園,平日裡時常一起嬉鬨玩耍,親熱得很。”
“有一天,一個孩童往它們中間丟了一塊好大的肉骨頭……”
“您猜怎麼著?”
她的聲音壓得很低,也唯有殷老爺一個人能聽到。
狗咬狗唄!殷老爺臉上的笑容越來越深,笑得不能自抑。
殷氏沒去追問他們到底說了什麼,笑吟吟地對著女兒招了招手,興致勃勃道:“走吧,我們回你那兒試衣裳去。”
這段日子,殷氏幾乎是報複性地想彌補蕭燕飛,親手給她縫製了小定禮的禮服,足足熬了幾個夜晚,緊趕慢趕地才趕出了一身曲裾深衣,配套的繡花鞋也一並做好了。
在原主的記憶中,蕭鸞飛在及笄禮上穿的禮服就是殷氏親手繡的。
原主很是羨慕,一個姑娘家的及笄禮這輩子也隻有這一次,錯過了,也就錯過了,這是原主心中的一個遺憾。
這應該也是殷氏的遺憾吧。
蕭燕飛壓抑著心中那種淡淡的酸楚感,高高興興地與殷氏一起回了她的院子試新衣裳。
這曲裾深衣層層疊疊,十分複雜,不過幸好有海棠與丁香伺候她著衣,饒是如此,還是花費了足足一炷香的時間才換好了衣裳。
一襲修身的曲裾深衣包裹著少女玲瓏的身段,精致的繡花腰帶將她的腰身束得纖細,盈盈一握。
在蕭燕飛看來,這身衣裳已經很完美了,完全挑不出一點不足,可殷氏還是覺得不滿意,以吹毛求疵的態度指出了一堆的毛病:
“袖子還是長了點,得再改短半寸才恰到好處。”
“袖口的雲紋應該用銀線來繡才對。”
“領口、腋下這裡還不夠服帖。”
“……”
殷氏與趙嬤嬤交頭接耳地商量了一通,一等蕭燕飛換下來,殷氏就急匆匆地抱著衣裳拿去改了。
蕭燕飛簡直是如釋重負,感覺自己上回去清暉園打了兩場馬球都沒試衣裳那麼累,整個人懶洋洋地歪在了圈椅上,一動也不想動。
“篤篤!”
右邊前方的一扇窗戶忽然被人從外麵敲響。
原本閉眼的蕭燕飛又懶懶地睜開了眼,尋聲望去。
半敞的窗戶外,一襲玄色直裰的顧非池不知何時出現在那裡,正抬手叩響窗框。
他臉上沒有戴那半邊麵具,整個人沐浴在夕陽的光輝下,眸中泛著點點的金光,舉手投足間隨意灑脫,又自然地流露出一種矜貴的氣度。
蕭燕飛從皇覺寺一回家,就讓知秋去遞話了,知秋是衛國公府的暗衛,由她去,才不會驚動任何不必要的人。
進來吧。蕭燕飛笑盈盈地對著他勾了勾手指,好似一頭慵懶從容的波斯貓。
顧非池也不與她見外,一手往窗檻上一撐,輕輕鬆鬆地翻窗進來了,動作一如往日般利落乾脆。
他身上風塵仆仆的,似乎才剛從外頭回來。
蕭燕飛抬手拈起了他肩頭的一片殘葉,跟著才摘下了左腕上的那個金鑲玉鐲子,親手交到了遞他手中。
“這是今天明芮給我的。”
蕭燕飛大致把她在皇覺寺的碑林中偶遇明芮的事說了一遍,也複述了明芮的那番話,包括那句“謝大元帥無罪” 。
顧非池一言不發地將那個金鑲玉鐲子看了看,指腹在鐲子的紋路上摩挲著。隨後,他用一根銀針在鐲子的某個縫隙輕輕一挑一按,輕輕鬆鬆地把鐲子上赤金的部分拆了下來。
他如玉竹般的手指修長,簡簡單單的動作由他做來,有種說不出來的靈巧和敏捷,沒一會兒,他就從那赤金的空管中取出了一張折成了細條的絹紙。
一張染著暗紅汙漬的白色絹紙。
即便蕭燕飛沒細看,也沒湊過去聞,心中卻隱隱有數了:這是乾涸的血漬吧。
顧非池小心翼翼地展開了那張薄薄的絹紙,飛快地將上麵的內容看完了。
他不言不語,薄唇緊抿成了一條直線,狹長的眼瞼半垂,瞳孔中隱約有血色暗動,洶湧起伏著。
一股哀痛的情緒無聲無息地縈繞在他周身,夾著幾分懾人的寒意。
蕭燕飛就坐在顧非池的身邊,而顧非池也沒避著她的意思,連她也把那張絹紙看完了,感覺胸口似壓了塊巨石般,有種沉甸甸的痛楚。
蕭燕飛執起一旁的茶壺,倒了兩杯茶,一杯推給了顧非池。
屋內靜了片刻,顧非池忽然動了,將食指與拇指成圈,放在唇邊吹了聲嘹亮的口哨。
下一刻,窗外立刻響起了嘹亮的鷹啼,仿佛在回應顧非池的召喚。
一頭矯健的白鷹展翅而來,急速地自高空朝窗外的庭院俯衝了下來,翅膀一收,鷹爪穩穩地落在了窗檻上。
白鷹那雙冰藍色的眼眸高高在上地向人類掃來時,冷漠平靜得仿佛沒有一點感情。
蕭燕飛的眼睛瞬間亮了,精神一振。
難得白鷹離她這麼近,她根本就管不住自己的手,忍不住伸手在白鷹的身上擼了一把。
雪白的羽毛油光水滑,觸感極好,簡直比小蕭燁養的那隻小奶貓還要好摸。
真是好啊!
蕭燕飛眯眼笑了。
然而,白鷹從不是奶貓那等子寵物,轉過鷹首,那尖銳的鷹喙毫不留情地朝蕭燕飛的手背啄去,卻被顧非池輕輕地拍了拍頭。
“乖。”青年淡聲道。
於是,白鷹就不動了,咕噥了兩聲,那冷冰冰的鷹眼中硬是透出了幾分小委屈的樣子。
蕭燕飛一眨不眨地盯著它,又順手擼了一把。
很快,顧非池就把那張絹紙又折了起來,藏在一支手指粗細的竹筒中,將之封好,然後才把細竹筒綁在了鷹腳上。
顧非池掏出一塊肉乾,隨意地拋給了白鷹。
白鷹看也不看,那淺黃色的鷹喙就準確地一口叼住了肉乾,抓在窗檻上的一雙鷹爪紋絲不動。
“乖,去找謝無端吧。”顧非池輕聲道,清冷的聲音中隱約有些沙啞,音調依然平穩。
不過是極短的時間,他就已經控製住了自己的情緒,從方才的哀痛與憤怒中緩和了過來。
白鷹咽下肉乾後,蹭了蹭顧非池的胳膊,就展翅飛起,直衝雲霄,口中又逸出一陣雄渾的啼鳴聲,驚飛了庭院裡的一片鳥雀。
白鷹很快就飛遠了,翱翔於碧空之上……
真是帥氣!
蕭燕飛癡癡地遙望著空中白鷹遠去的身影,就聽旁邊顧非池冷不丁地問道:
“你……這是在做什麼?”
蕭燕飛這才依依不舍地收回了目光,順著顧非池的目光去看她自己的書案。
紅木雕花書案上,淩亂不堪,堆著竹條、白紙、匕首、刻刀、筆墨等等。
她一早就被寧舒郡主叫去皇覺寺玩,走之前特意叮囑了丫鬟彆收拾,之前做了一半的東西全堆在這裡了。
蕭燕飛慧黠地一笑,雙眸亮如晨星,道:“顧非池,你相信做賊心虛嗎?”
“這人哪,要是做了虧心事,可是要遭天打雷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