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第79章 晉江首發(1 / 2)

“娘, 您沒事吧?”一個三十五六歲身材豐腴的婦人給太夫人撫胸拍背。

她穿了一件艾青色四蒂紋褙子,挽了個圓髻,隻在發髻間插了一支碧玉蝴蝶簪, 鬢角綴以白色絨花,一看就是孀居之人。

後方不遠處, 崔姨娘的臉色煞白,纖長眼睫在眼下投下了一小片淡淡的陰影, 纖細的身子搖搖欲墜。

“錦瑟……”太夫人一把抓住了女兒的手,蒼白的嘴唇張張合合,再也說不出更多。

蕭錦瑟嫁到了幽州,夫家被流匪搶了,又放了一把火, 丈夫和公婆都死了, 她好不容易帶著一雙兒女躲過一劫, 本是打算投奔蕭衍有個庇護, 沒想到蕭衍竟受了重傷, 索性跟著他一同到了京城。

這會兒見家裡亂糟糟的, 她當機立斷地做起了主,吩咐王嬤嬤道, “快, 去把京城裡頭最好的大夫請來!”

“請祥雲堂的大夫來, 那裡的大夫最擅長外傷了。”蕭衍接口道,聲音都嘶啞了,那消瘦凹陷的臉龐因為激動而略顯猙獰。

“對對。”太夫人六神無主地連連點頭, 嘴唇發顫。

京城名醫無數,這裡最好的大夫定能治好長子的腿。

於是,跟著蕭衍一起回京的老大夫得了五兩銀子的打賞, 就被人打發了出去。

一個時辰內,包括祥雲堂在內的京城各大醫館藥鋪的大夫紛至遝來,圍在蕭衍的榻邊會診了一番,得到的都是同一個結論——

“侯爺的這條腿怕是保不住了。”

頭發花白的李老大夫代替其他大夫對著太夫人與蕭氏揖了一禮:“侯爺的右腿傷得過重,大腿骨兩處骨折,血脈、肌肉都已受損,傷勢複雜。”

“現在骨折部位不但沒有好轉,而且骨頭還壞死了,傷口反複流膿,皮膚發黑潰爛,形成了嚴重的瘡瘍……這種情況下,隻能考慮優先保命。”

“若是不截肢,右腿壞死的部位隻會更多,再擴散的話,侯爺怕是性命難保。”

這寥寥數語猶如給蕭衍宣判了死刑。

似有一把看不見的刀毫不留情地插進他的心口,被人拔出又狠狠地插了進去,痛徹心扉。

“不可能。”蕭衍形容癲狂地喃喃自語著,根本無法接受這個殘酷的現實,“絕對不可能的。”

他的右腿若是被截肢的話,那他豈不成了彆人口中的殘廢?

從此以後,他就要坐在輪椅上,一條褲管永遠空蕩蕩的,他再也不能自己站起來,隻能靠著拐杖一拐一拐地走路。

無論他去哪裡,彆人都會用異樣的眼光看著他,同情他,憐憫他……甚至看不起他!

他這輩子都毀了!

一股絕望的壓抑氣氛彌漫在了空氣中,屋子裡陰暗而又沉寂,丫鬟婆子們更是覺得喘不過氣來。

太夫人心如絞痛,周身的力氣像是被抽走似的,差點又要暈厥過去。

這一次,她狠狠地咬住了舌尖,任那血液的鹹腥味彌漫在口腔中,強撐住了。

“一定有辦法的。”太夫人咬牙打起精神來,在王嬤嬤的攙扶下,顫顫巍巍地自圈椅上站了起來,“請太醫!”

“快去給我準備誥命服,我要立刻進宮。”

“阿衍,你是為了朝廷去幽州討伐流匪才會受得傷,皇上應該會讓太醫過府給你瞧瞧的。”

崔姨娘就躬身站在榻邊,緊緊地握著蕭衍的手,眼眶中盈滿皎潔的淚水,柔聲道:“侯爺,你彆急,等太夫人請來了太醫,一定能治好你的。”

她一手輕拭著淚水,嬌軀不住地輕顫著,哀婉痛惜地看著蕭衍。

然而,這一次,蕭衍非但沒有附和,反而像是被當頭潑了一通冷水似的,神情從激動轉為絕望,肩膀如坍塌的山峰般垮了下來。

“不成的。”蕭衍近乎呢喃地說道,飛快地一把拉住了太夫人的袖子,手背上凸起根根青筋,眼神陰沉。

太夫人一看蕭衍的表情,就意識到不好,喚了聲“王嬤嬤”。

王嬤嬤極有眼色,趕緊把那些大夫以及屋裡的下人全都招呼了出去,自己親自在門簾處守著。

“大皇子也在尚古城……還有鸞兒。”蕭衍神情晦暗地說道。

他的心頭空蕩蕩的,滿是悲涼,抬手想去摸自己潰爛的右腿,又在快碰到時,受驚似的把手縮了回去。

什麼?!太夫人與崔姨娘皆是一驚,驚詫地瞪大了眼。

蕭衍艱澀地接著道:“那夥白巾軍上月劫走了一批糧草,這個月我和承恩公在尚古城很是艱難,糧草不足,再加上士氣大減,將士們靠著百姓上繳的糧食,才勉強度日。那段日子,城內的軍民都十分頹廢。”

“後來,鸞兒和大皇子一起來了尚古城,也不知道他們是用了什麼法子才避開了圍城的那夥白巾軍。”

“大皇子跟承恩公提議與白巾軍議和,將他們招安,說那白巾軍的大頭目名叫劉子林,當初之所以會落草為寇,是因為去歲冬上郭郡雪災,從郡太守下至縣令賑災不利,還加重了賦稅,更有富戶糧商趁火打劫,提高糧價……劉子林帶人去糧鋪搶糧,反而被糧商拿下送進了衙門,下了大獄。後來,劉子林全家十幾口都沒熬過冬天,全都活活餓死了。”

“大皇子就說斬了郡太守,再把糧商厲宗毅交於劉子林處置,以平息白巾軍的怒火。”

“承恩公同意了。”

當時,他們也就是這麼做的。

那會兒是蕭衍最意氣風發的時候,隻要招安成功,這次剿匪的軍功就唾手可得。

他距離成功也就一步之遙而已。

太夫人、蕭氏等人皆是噤聲,屋內隻有蕭衍一個人的聲音回蕩在空氣中,襯得他粗重的喘息聲格外清晰。

“可是……”

蕭衍艱難地擠出了兩個字,閉了閉眼。

再睜眼時,眼睛裡布滿了蛛網般的血絲。

“劉子林還提出了一個要求,說要再給十二車糧草,才願意坐下來商議招安的事宜。”

“承恩公就命將士去城中收糧,不想,城內那些百姓不僅拒不給糧,還口口聲聲說白巾軍全是惡人,他們在上郭郡、樊陽城的不少親友都是因白巾軍而死,劉子林就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凶徒,甚至還說什麼承恩公與白巾軍是一夥的,蛇鼠一窩,承恩公一次次地逼百姓繳糧,是要把他們逼上絕路,把他們活活餓死。”

“刁民,全都是刁民,不講道理,不顧大局。承恩公下令百姓繳糧,全都是出於大局考量。”

“那些刁民還打算集結鬨事,還是承恩公派兵把他們鎮壓了下去。”

蕭衍說得冠冕堂皇,卻不曾提承恩公麾下的那些將士在城內百姓的家裡搜刮糧食時,完全是強盜作風,燒殺搶奪,甚至還打死了幾個平民,鬨得怨聲載道,這才引起了百姓的義憤,自此民亂一發不可收拾。

蕭衍眸底掠過一抹陰鷙的光芒,重重地拍了床榻,憤憤道:“劉子林本來都快答應招安了,就差那一步了。”

“偏在那關鍵時刻,城內的百姓竟然造反了,數百人衝進了府衙中,見東西就砸,見人就打……一群不顧是非的刁民!”

“他們不顧大局,竟然還要造反!!”

蕭衍咬牙切齒地恨恨道,□□的痛楚與內心的苦悶交織在一起,滲入骨髓,從內而外地撕扯著他的□□。

“阿衍,”太夫人聲音嘶啞地叫道,小心翼翼地問道,“你的腿到底是怎麼傷的?”

這才短短不到一個時辰,她整個人仿佛蒼老了十歲,眼角眉梢的皺紋更深刻了,憔悴不堪。

蕭衍緊緊地捏著拳,深吸一口氣,沉聲道:“當時府衙裡太亂了,到處都是人,還有人放了火,好些官兵都被打得頭破血流,我也記不清了……隻知道混亂中有一棍重重打在了我的右腿上,痛得我暈厥了過去。”

等蕭衍醒來時,人早就被親衛帶出了府衙,躲在了城裡的一處宅子裡。

那會兒,城裡太亂了,拖了兩天才找到軍醫草草給他處理了傷勢,當時軍醫說他是腿骨骨折,要養上一段時間……

蕭衍失魂落魄地呆坐在榻上,腦子裡似有無數蜜蜂嗡嗡嗡地亂撞。

好一會兒,他才回過神,嗓音變得更嘶啞了:“不管怎麼樣,是大皇子提議招安的,尚古城會起民亂,大皇子難辭其咎。”

“皇上那般寵愛大皇子,肯定要保大皇子的。”

說到這裡,蕭衍悲憤交加,眼睛更紅了,臉上混雜著憤慨、無奈乃至自憐的情緒。

也就是說——

“尚古城的這場民亂肯定要有人背鍋。”蕭衍徐徐地艱聲道,那表情幾乎要哭出來了,渾身上下繃得緊緊。

他悲哀地說道:“娘,你去宮裡沒用的,皇上是不會給太醫的。”

蕭衍是從幽州回京城的這一路上,一點點地想,細細地推敲,這才想明白了。

現在皇帝怕巴不得他死了,然後把所有的罪往他身上一推,那麼大皇子的聲名就保住了,承恩公也不會因此被治罪。

他才是所有人中最無辜的一個!

在城中燒殺搶掠的是承恩公麾下的將士,他也不過是拿了他們孝敬的五千兩白銀,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怎麼就要以一條腿作為代價呢?

不該這樣的,不該這樣的……

蕭衍在心裡念念有詞,感覺右腿像是被一把刀子一刀刀地割著,剜下一塊塊的皮肉,到後來,隻剩下了麻木。

“……”太夫人搖搖欲倒,幾乎快要撐不住了。

蕭氏連忙攙住了她,攙著她在榻邊坐下。

太夫人的心很亂。

皇帝要是真要讓人給大皇子背鍋,把民亂一事扣在阿衍身上,那麼,這樁罪壓下來,他們蕭家的爵位怕是保不住了。

隻是想到這個可能性,太夫人就覺得體內一股寒意急速流竄,一時也沒個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