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早已苦練棋藝,不需要他們讓了。”他的語氣轉而變冷,帶著幾分諷刺:“那之後,再遇見故意讓我的人,我便會狠狠記他一筆。”
她呼吸一滯,隻覺得心中的麻倉大人徹底死掉了。
物是人非,莫過如此。
……
今日是端午,一年中極其隆重的節日,麻倉葉王依舊和從前一樣,被人簇擁敬仰,而他身旁的夫人,自然也是被許多人恭維的對象。
“你聽說了嗎?葉王大人昨日又去祭拜了呢。”
隻是除了恭維,還有許多嫉妒的目光,平安京的貴女們覺得,比起從前那一個待在葉王大人身邊的羽生葵,現在這個把自己團團裹起來,從不和她們交流,傲慢的妻子,才更叫人厭惡。
但她們不敢對她說什麼,更不敢對她做什麼,於是就想方設法地想要讓她不開心。
“祭拜什麼?”她們一唱一和。
“就是葵姬的父母呀。”
貴女們想象著她現下嫉妒的表情,語氣更是高昂:“從前的葉王大人,看向葵姬的時候,眼裡全是愛意呢,就算她已然嫁給了產屋敷家的公子,葉王大人也鐘情不轉,不僅如此,他還將葵姬的父母以泰山之禮下葬了呢,這可是那位產屋敷公子沒有做到的事。”
少女的身影一顫,像是被她們的話擊中,就連手裡的酒杯都差點摔在了地上。
麻倉葉王安葬了她的父母?
什麼時候的事……?
她看向一側的葉王,經過適應以後,她漸漸可以隔著鬥笠看人,少年此時也正看著她,輕輕說道:“家主和夫人死時,我前去討伐宿儺,恰好經過,於是便收斂了他們的屍首,夫人可要前去祭拜?”
祭拜……?
葵一愣,立即羞愧地低下了頭。
這麼多天以來,她始終意誌消沉,隻想了斷自身,但卻全然忘了她身上還有一樁沒有了結的仇恨,忘記了她慘死的父母。
她怎麼能這樣?
隻是因為變成了鬼,因為太過難過,就連肩膀上扛著的責任也忘了嗎?
殺父殺母,血海深仇,她理應去報。
從前,兩麵宿儺是她不可匹及的強大存在,但是現在,她已然變成了一隻不死的鬼,那麼……她是不是終於有資格去報仇了?
想到這裡,她頓時有一種想要嘔吐的欲望。
要報複殺了她父母的妖怪,她竟然要先變成和他同樣的怪物。
“是嗎?”她聽見一個女孩的聲音陡然拔高:“那個葵姬,究竟長什麼樣子?”
“葵姬風華絕代,舉世無雙,就連葉王大人也親口承認,這世間再找不出比她更出色的女子,就是在沒有嫁給產屋敷公子之前,示愛的和歌也是如同雪花般飛進她家中的。”
聽著她們的話,少女有些恍惚,又想起了從前那一個將和歌儘數丟進火裡的少年,那時候,他是在故意折磨她。
可惜她到現在才明白。
無慘……他即使被葉王重傷,離去之前,看向她的眼神,她到現在也無法忘記。
那樣陰鷙、偏執,刻骨的眼神,她每每夢見,便會即刻驚醒,被嚇出一身冷汗。
他會回來,會回來捉她,報複她,折磨她!
她現下是他的鬼,隻是因為他重傷,他才無法控製她,那之後呢,她難道真的要變成他言聽計從的寵物嗎?
察覺到她的顫抖,少年立即過來,握住她的手:“夫人?”
她反而被嚇得一顫,隻覺得更加恐怖了。
一個是名滿天下的大陰陽師,一個是越來越強的鬼王,對於他們而言,她隻是一隻小小的螻蟻。
她不可以再這樣和他們耗下去,她還有沒有完成的事,她現在有了一點點力量,趁無慘還沒有過來報複她,還沒有把她變成傀儡,她要去做。
少女倉促地站起來,沒有和任何人打招呼,徑直走了出去。
殿內的人一愣,齊齊看向她身旁的麻倉葉王,少年臉上浮現寵溺的笑,朝他們頷首:“失陪了。”
他也起身離去,這樣中途退場,竟是連一句解釋都欠奉。
“葉王大人愈發高傲了……”幾個貴族交頭接耳,接連歎氣,緊接著又麵露擔憂。
他們好像又看見了那個十四歲,握著弓將平安京的武士和陰陽師都挑了個遍,然後歎息著,說他們太弱的少年。
強大的人過於自我張揚,對他們而言,這並不是什麼好事。
……
是夜,少女終於首次踏出那座小樓。
她被囚禁久了,以為要逃出去會很困難,抱著不顧一切的態度往前走,沒想到根本沒有人看著她,她輕輕鬆鬆便走了出來。
看著空無一人的街道,看著被焚毀後,又被重建的樓宇,她愣了好久,才慢吞吞地沿著街道往前走。
平安京也恢複原樣了,歡笑也重新回到了人們的臉上,她也不可以停滯不前。
她該往前走了。
她不知道哪裡是城門,又害怕被捉回去,於是便越走越快,被放在路邊的扁擔絆了一下,眼看著就要跌倒。
一隻手將她扶住,抬頭看,少年麵容清雋,眉目溫柔:“小心腳下。”
他語氣柔和,少女卻下意識打了一個冷顫,隻覺得渾身的血液都凝滯了。
他捉住她了,要把她捉回去了!
他不似無慘那樣會罵她,會發怒,哪怕她半夜偷偷跑出來,他也隻是笑,寵溺地看著她:“夫人莫急,入了夜,整個平安京都是你的。”
少女愣愣地抬頭看,完全無法明白,他是怎麼做到的,為什麼還能像從前那樣和她說話,為什麼可以像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那樣,對她說這樣的話。
她想不明白,於是愈發覺得這個人恐怖,以前讓自己心馳神往的溫柔,現下都像是披著糖衣的毒藥,叫她懼怕不已。
她推他:“你走開,你走開!”
扶著她的那隻手看著清瘦,卻十分有力道,不論她多用力地推,也不曾顫動分毫:“兩麵宿儺在大江山。”
她頓住,聽見他說:“我帶夫人去報仇。”
“不要你……”她像是被逼急了,竟然張口咬他,她的牙齒尖利,隻是輕輕一咬,便紮進了他的肌膚,嘗到了他的血液。
好甜,好香,好好喝。
她下意識眯起眼睛,全然忘卻了身在何處,隻是叼著他的手腕進食,像是貪食的貓。
少年始終站在原地,任由她啃咬,過了一會,她像是飽足了,鬆開他之前,還無比眷念地舔了舔。
兩個人皆是一愣。
好一會以後,她才反應過來,自己真的喝了人類的血,真的徹徹底底變成鬼了。
她有點想哭,但或許是從前已經哭夠了,眼淚已經掉完了,她發現自己現下竟然一滴眼淚也掉不出來。
“夫人莫急。”他低下頭,帶著滿身的香氣,少女下意識嗅了嗅,她發現,在麻倉葉王的身上,她聞見了從前沒有聞到過的香味。
一種糜爛的蘭香。
這香味勾得她喉嚨發癢,心尖發顫,隻恨不得撲上去,將他饞食殆儘。
“若是夫人不願,我便放夫人自由。”他輕輕承諾道。
“真的嗎?”她不可置信地看著他。
“從前兩月,不讓夫人離去,一是因為夫人傷情未愈,其二,便是在想辦法解除無慘和夫人的聯係。”
解除無慘和她的聯係……?
瞧見她疑惑的神色,麻倉葉王輕輕點頭,說道:“往後,他即使痊愈,也不能像操控彆的鬼那般操控夫人,夫人大可安心。”
說完,他又遞來幾把遮陽傘,和一個令牌:“這塊令牌,可在城中任何店鋪賒賬,夫人請收好。”
……真的嗎?
她像是被禮物砸中的小狗,晃了晃,才將信將疑地接過傘和令牌,試探著往前走了走。
她真的,從此往後就自由了嗎?
她走了好一會,見他果然沒有跟上來,便鬆了口氣,終於露出了幾個月以來第一個笑顏:“謝謝。”
她和他和解了,也和自己和解了。
她從此以後,就是一個完全自由的人,沒有牽掛,隻有一件想做的事。
少女頭也不回地離去,連心音都帶著雀躍。
麻倉葉王低頭看向自己的手腕,抬指撫了撫,然後抬起腳,慢慢追了上去。
從前,正是他太過於尊重她的意願,才會導致那樣的結局。
他不會再重蹈覆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