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波國大江山, 此處是妖怪們的聚集地,實在不宜久居。
但這裡又是平安京到平城京的必經之處,往來經商,輕易不能繞開, 於是人們便隻好用上貢的方式祈求妖王的庇護, 以期過路時能夠安穩。
但最近,丹波國出現了一位新的妖王。
他個性陰晴不定, 喜怒難辨, 行蹤莫測, 是極其難以討好之人,即使將前任妖王擊敗, 這整座山的妖怪, 他也不屑於管理,從始至終,會出來和外界交涉的隻有一位下屬, 名叫裡梅。
“裡梅大人……”
男人牽著牛車過來, 先是行了一個跪拜大禮,然後便立即諂媚地說道:“這次,我捉到了一個極品的處子。”
兩麵宿儺大人喜食人肉, 其中最愛便是處子和孩童,於是便不斷有人向其上貢,以求庇佑, 這個男人也是其中一員。
月色下,被稱作裡梅的人冷臉看過來。
他穿著箬竹狩衣, 頭發雪白,身型有些矮小,留著妹妹頭, 像是一個還未長大的少年。
“宿儺大人喜歡鮮活的食物。”
他的聲音冷得像冰:“我要去自己捕獵。”
說罷,他沒有再看連連哀求的男人一眼,略過男人和車,徑直往山下走。
少女就躲在一旁的草叢裡,自從喝了麻倉葉王的血以後,她發現自己的嗅覺靈敏了許多,遠處那個男人身上的臭味,和那個少年身上的香氣,在她感官裡是如此清晰,因此,她遠遠聞見了他們的味道,就躲了起來。
她隻知道兩麵宿儺這大江山,其餘的事情,她一概不知道,就這樣抱著一顆赴死的心爬了上來,但或許是獲得了難得的自由,她看見妖怪和人類的時候,第一反應便是躲避。
她還想活著,她不想死。
白發少年沿著路走過來,他身上有一種又冷又甜的香氣,不似麻倉葉王那般引人迷醉,但卻依舊將她勾得心尖發癢,食指大動。
他要下山,於是越走越近,那香氣也變得愈發濃鬱,少女不受控製地盯著他看,隻是一瞬,他就捕捉到了她的目光。
“什麼人。”一道冰錐飛過來,直直紮向她的脖頸。
葵哪裡還有心思想什麼餓不餓香不香,連忙清醒過來,往後麵滾了滾,躲過了這一次攻擊。
“滾出來。”裡梅聲音很輕,幾乎沒有情緒。
那草叢動了動,窸窸窣窣的聲響傳來,裡梅抬眸看過去,就看見一截藤色的衣角。
她在往後躲。
耳邊傳來細微的鈴鐺聲,少年頓了頓,沒有因為她是個女子就放鬆警惕,迅速捏起法決,尖冰掠過,穿透她的肩膀,將其釘在了後麵的樹上,叫她動彈不得。
他走過去,首先印入眼簾的,便是她的裙擺。
這是極其奢華的,繡著暗紋的浮華料,在月色下如同水蔓輕舞,她的鞋子掉了一隻,沾了灰塵的腳在空中晃動,像是在掙紮。
他一頓,快速將目光移開,往上看,便看見一截係著飄帶的腰,染著血的肩膀,白皙的頸,和帶著淚的臉龐。
“我、我不是壞人。”
她像是有點害怕,見他過來了,連忙求饒:“大人,你放過我吧。”
在她身上,裡梅聞到了處子的香氣。
看著她即使在夜晚,也這般白皙細膩的肌膚,裡梅思索片刻,將她放了下來。
這隻獵物十分符合宿儺大人的胃口。他想。
“大人……”她被捆住雙手,滿臉困惑,一邊掙紮,一邊問他:“您要帶我去哪裡?”
他不語,隻是用力攥住她的手,扯著她往前,像是在扯一隻牛羊。
少女被扯得踉蹌了一下,臉上也浮現一些屈辱和怒意,但見他神色淡漠如冰,隻得暗自攥緊了拳頭。
他是人類,身上沒有妖怪的氣息,長得又這樣好看,在葵的世界觀裡,這樣的人,不大可能是壞人,更何況她現在是鬼,這位公子沒有立即祓除她,就已經是很仁慈了。
想到這裡,她便再沒了怒意,再次解釋道:“我從來沒有做過壞事,我沒有害過人,你不要捉我好不好?”
裡梅:“閉嘴。”
謔,真難搞啊。
羽生葵看了看自己的腳,又看看他,露出吃痛又委屈的神色:“您把我的鞋子弄丟了,就算要捉我,也讓我先回去找我的……唔!”
少年攔腰把她了抱起來。
好耶!
見他這麼上道,羽生葵很是滿意:【好乖的新狗狗。】
【……】
係統沉默,來之前,羽生葵說在葉王那裡憋了太久,她要放飛的時候,它還不懂放飛意味著什麼,但現在,它好像有點明白了。
一上來就抱,不愧是您。
……
這是宿儺大人未來的食物,弄得血肉模糊,興許會降低口感,再加上她實在聒噪,裡梅隻想快點把她帶回去關起來,好讓自己的耳朵清淨,怎麼會帶她回去找什麼鞋子。
見她還想說話,少年抬手召喚出冰錐,抵在她的脖頸處:“閉嘴。”
她睫毛顫了顫,果然不再說話,隻是抿著唇伸手推他。
裡梅低頭看,按在自己胸前的手有些白得過分了,就好像從未見過天光。
他從前沒發現,原來女人的手這麼小,這麼細,看起來無需用力便可以捏碎。
她吃起來是什麼味道?
聞著她身上的梨香,裡梅第一次對人類產生了食欲,也逐漸理解了宿儺大人為什麼要吃女人和小孩。
比之牛羊,應該可口數倍吧。
在他的眼神下,少女顫了顫,立即乖巧起來:“你、你要抱便抱吧,我還不想死……”
裡梅抿唇,沒說話,繼續往前走。
他雖然個子不高,看起來也就十四五歲,但他實際上已經活了許多年了,擁有強大的咒力,即使現在懷裡抱著人,他的速度也並沒有減慢,隻用了一刻鐘,就抵達了山巔。
放眼看,這裡漫山遍野都是野花,花海中央坐落著一個院子,在院子一旁,還有一個天然的竹林,此刻已經是夜晚,燈光也昏暗,但卻絲毫不減美景分毫,隻一眼便叫人心曠神怡,沉醉不已。
以嗜血殘暴聞名於世的兩麵宿儺,居所竟然如此爛漫,恍若仙境。
她此時尚且不知道這是哪裡,更無法想象,那種可怖的妖怪,會住在這樣美好的地方,因為她自己變成了鬼,所以她對於人類,總帶著幾分心虛,和自慚形穢。
她從美景中回神,再次解釋:“我真的沒有做壞事……”
‘啪’的一聲,少年將她關進了房間裡。
羽生葵挑眉,打量著這個房間,看見其中的陳設,頓時了然。
這是他的房間吧。
擅自把陌生女人放進房間,這可是很危險的舉動,她得給他上一上安全課。
……
兩個時辰以後,砍完柴,練完咒術的少年回來,就看見她縮在自己的床上睡著了。
從來沒有女人敢睡在他的床上。
他走到床邊,將她扯起來。
她睡眼朦朧地望過來,像是被打攪了好夢的貓。
“大人?”
“滾下去。”他說。
她抿抿唇,沉默地爬下來,然後抱著他的被子跑到了一旁的塌上,團起來繼續睡。
“……”裡梅看看她,又看看自己被她弄亂的床,冷下臉,在外麵站了一夜,不曾入眠。
宿儺大人十分自由散漫,從來沒有家的概念,此處雖然是他的據點,但他也鮮少回來,他把大江山打下來,並不是想要做什麼妖王,隻因為在此處賞月最是愜意罷了。
隻有在懶得狩獵,或者想要賞月的時候,他才會回到大江山,裡梅要做的,就是在每一次他回來之前,將他的食物準備好。
一連半個月,宿儺大人都沒有回來,裡梅不著急,她倒也乖覺,除了偶爾會在夜晚試圖偷偷跑出去,白日裡從來不鬨,也不哭,給什麼就吃什麼。
裡梅覺得她很省心。
他也從來沒有覺得哪個女人這麼順眼過。
——她沒有剃眉毛,牙齒也沒有染黑,身上的衣服輕薄,不抹厚厚的鉛粉,也不逃跑,到時候料理起來,應該會很省心。
他把看她愈發順眼的理由歸咎為這個,沒有發現自己的床變成了她的專屬,沒有察覺到他珍藏的物件正被她一件一件拿出來把玩,沒有發現自己一點一點被侵占的空間,他隻是覺得每天早晨起來,期待的事情多了幾件。
盛夏到了,除了漫山遍野的花,還有灼熱的烈陽,她貪涼,裡梅便用術式裝了許多冰給她,但她還是每天都喊疼。
【好痛。】羽生葵好奇心旺盛地感受了一秒被灼燒的痛楚,就立即把痛覺屏蔽拉到了最高:【無慘在哪?還躲著呢?】
係統看了一眼:【是的。】
【……看來他是打算把我延後處置了。】
羽生葵看了看自己被曬得通紅的手指,思索道:【給我和無慘開感官共享。】
係統:【啊?】
【讓你開就開。】想到這個笨蛋係統還要跟自己去下麵的副本,羽生葵又放輕了語氣:【放心吧,不會被無慘懷疑的。】
無慘這麼久不來找她,肯定是出了什麼問題。
在心理學實驗中,人們發現,沉浸在愛意中的人,如果被迫離開了伴侶,那麼,哪怕在最初的幾天,這個人十分痛苦,但是熬過那幾天以後,在完全陌生的,和愛人毫無關聯的環境裡,這個人的愛意就會被塵封起來,使他的大腦重新回到冷靜的狀態。
簡稱脫離曖昧包圍網,治療戀愛腦。
無慘那家夥這麼自私,現在離開了她精心製造的舞台,脫離了她的掌控和暗示,極有可能已經從情情愛愛裡清醒了過來,準備專心搞事業了。
就像她離開學校,就再也不想學習,看見燭光晚餐的餐廳,下意識會想到約會一樣,人的行為和心情往往會被環境影響。
無慘現在的決定,羽生葵十分理解。
但是她不同意。
……
昨天早晨,她第一次在白日裡鬨著要離開,裡梅有點生氣。
他覺得她不該這樣和他說話,宿儺大人說過,做錯事就該給予懲罰,於是他一整天都沒有去看她。
第二天再去的時候,她正躲在被子裡,難受極了。
這是被大陰陽師豢養了兩個月的鬼,哪裡曬過太陽,此時此刻又是盛夏,哪怕關著窗戶,蓋著被子,她還是感覺太陽的熱度在透著被子鑽進來,燙得她滿身難受,她感覺自己快要熟了。
少年冷著臉走過去,掀開她的被子,見她哭得滿臉通紅,眉頭一皺,把她扯起來:“你怎麼了?”
“好痛……”
少年身上滿載冷香,她被太陽折磨得虛弱不堪,急需能量補充,饑餓感讓她漸漸迷離,裡梅剛想捉住她問個究竟,就看見她低下頭,叼住了他的手腕。
下一刻,牙齒刺進來,她眯起眼睛,吸食著他的血液,少年晃了晃神,竟然感受到了詭異的快.感,呼吸立即急促起來。
接著,他抬起手捉住她的下巴,迫使她鬆嘴:“你不是人?”
少女像是接近崩潰,含著眼淚看他,滿臉渴求,皮膚通紅,幾乎快要蛻皮,看起來可憐極了。
他一頓,下意識把窗戶關上,又在一瞬間為她凝了滿室的冰。
房間的溫度頓時降了下來,陽光也被儘數阻隔,他抱著她來到桌子前,點亮蠟燭,看著她,又問一遍:“你不是人。”
“我、我不是。”沒了太陽的折磨,她慢慢清醒過來,滿心羞愧地低下腦袋,攥著自己的衣角。
她沒有換洗的衣裳,這半個月,她穿得都是他的衣服。
這讓她又安心了一些,他雖然冷漠,但卻也沒有害她。
“我是鬼。”察覺到他目光的停頓,少女往後躲了躲,膽怯地解釋道:“但是我從來沒有害過人,我來大江山,是想報仇的。”
雖然出師未捷先被捉,但她真的是來報仇的。
“……”裡梅對她話裡的報仇完全沒有興趣,他隻是想,如果眼前這個人不是人類,豈不是就不能作為宿儺大人的食物了嗎?
那他這一段時間的喂養和關押,好像都再沒了意義。
他要怎麼做?
殺了她嗎?
察覺到他眼裡的殺意,少女一愣,立即扯起他的袖子,祈求道:“大人,我變了鬼,本來也不想再活著,可是我的父母被妖怪殺死了,我、我想試著去報仇,若是死在那個妖怪的手下,也算是圓滿,不至於死後無顏麵對父母了。”
裡梅沒說話,思索許久以後,又低頭看她,問:“你不能見太陽?”
她點點腦袋,像是一隻被雨打濕的小狗。
“不能見光的鬼,大江山就有許多。”
他問:“你和他們,是一起的?”
聽見他的話,她的臉色霎時變得慘白。
不能見光的鬼,這裡有許多……?
難道說,產屋敷無慘竟然也在這裡嗎?
想到無慘,想到他離開之時看向自己的眼神,葵就不自覺發起抖來,她抬眸看向裡梅,問道:“那,那鬼王是不是也在這裡?”
“我尚不知。”裡梅答。
她沉默良久,看了看滿室的冰,又看向他,隻感覺自己倒黴透了,她才剛剛獲得了自由,沒兩日就被裡梅捉了回來,現在竟然又撞上了產屋敷無慘。
“我……大人若是要殺了我,現在便將我殺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