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低著頭,滿心灰暗:“隻需要把我放在太陽底下,我便會灰飛煙滅的。”
與其被捉回去,她不如現在死掉。
“我還沒有想好。”少年正在猶豫。
按理說,他應該立即殺了她,但是心裡,他卻對這樣的決定十分抗拒。
也許,他不想讓她死。
宿儺大人常年不在,他太孤單了。
“你不是要報仇嗎?”他看她,見她好像喪失了求生欲,也完全放棄了與敵人搏鬥的想法,便猜測道:“那個鬼王,便是你的仇人?”
聽見他這麼問,她愣了一下,隻感覺心頭發酸,又有種落淚的衝動。
她和少主大人,最終的關係,竟然是仇人嗎?
她實在不願意這樣想,但是他欺騙她,利用她,對她那樣殘忍,薄情,他們不是仇人,又能是什麼呢?
想到這裡,葵點了點腦袋:“我害怕被他找到,大人,你……”
“我教你。”
他打斷她的話,看著她臉上的眼淚,慢慢說道:“這裡是山頂,不會有人敢過來,我教你報仇,殺了他。”
……教她報仇?
她愣住,抬頭看,眼前少年的頭發是罕見的白色,被剪到了耳後,顯得張揚而又特彆。
在印象裡,她見過的短發男人,隻有兩麵宿儺一個。
那是她的仇人。
現在,有一個同樣特立獨行的人,他說要教她報仇。
“可是我什麼也不會。”
想起少主大人從前的貶低,她便失落地垂下眸,麵露自卑。
與其叫他對她失望,不若提前將自己的笨說出來,攤開給他看,免得叫自己再被厭棄一次。
“我不聰明,從前……我總是被人騙,學什麼也都很慢,大人若是來教我,定會被我氣壞的。”
“不會。”
他聲音依舊這樣沒有起伏,不比少主大人繾綣,也不似麻倉大人溫柔,他隻是攥住她的手腕,把她扯起來,讓她看著自己。
“我的父母,也是被妖怪殺死的,那時候我也很蠢,但現在,它們都死了。”
少女看了看自己被攥住的手,又看看他,忽然哭了出來:“嗯。”
她像是被毒蛇咬了好幾口的孩子,一邊期望,一邊又露出害怕的表情,哭著說道:“如果、如果大人是真心實意想要教我,我便會拚了命地學的,隻期望您不要騙我。”
“我從來不說謊。”他看了看被她咬過的手,又將手腕遞到她嘴邊:“吃吧。自己的仇要自己報。”
她看了他一會,低下頭,第一次在清醒的時候,主動飲用一個人的血。
是和麻倉葉王不一樣的味道,但依舊很好喝,像是被冰過的、飽滿的水果,咬一口,便能湧出許多豐盈香甜的汁水。
她好喜歡。
“大人。”她問:“你叫什麼名字?”
“裡梅。”
……
大江山的夜晚,是很少點燈的,這裡都是妖怪,在黑夜裡也能視物,火焰和燈,對他們而言是無用之物,但是在山頂,妖王的居所,最近的燈火越來越明亮,常常徹夜不息。
這使得產屋敷無慘的心情愈發躁鬱,他最近實在厭惡火光,看見火,他便能想起那一晚的平安京,想起那一隻簪子,和他不在身邊的妻子。
“大人。”
一隻鬼跪在產屋敷無慘麵前,戰戰兢兢地說道:“夫人依舊不見蹤跡。”
少年掀起血紅的雙眸看他,麵色陰沉,隻是一個抬眸,那隻鬼的身體便轟然炸裂,死無全屍。
“滾出去。”他話音剛落,室內的所有鬼都一瞬間飛了出去,若是有反應慢的,便當場被他處死,少年並沒有看他們一眼,而是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滿臉怒意。
那一天,他受了重傷,還失去了自己的妻子。
後來傷情一有起色,產屋敷無慘便試著操控她,他本以為,她已然變成了他的鬼,隻需要他心念一動,她便會迫不及待地朝他奔來,就像是乳燕投林,骨血相融。
但她沒有。
不僅如此,他竟然完全失去了操縱她的能力。
她是他親自轉化的鬼,他的夫人,她理應更加強大,也理應更加無法抗拒他的命令,但是……那一夜,還有麻倉葉王梗在中間。
興許是麻倉葉王做了什麼。
想到這裡,無慘頓覺疲憊,可是又無能為力。
他承認,他的確對她動了情,但那又如何?什麼都沒有他自己的性命重要。
青色彼岸花還沒有找到,殺死麻倉葉王的計劃也已然失敗,他實在不該再拘泥於小情小愛,不該為她魂牽夢縈,不該被她扯動情緒。
他不該再把寶貴的時間和精力耗費在她的身上。
他要先克服自己的弱點,成為世間最完美的生物,再前去複仇。
他慢慢不再想她,也將所有無用的感情和思緒都壓抑了下來,但是就在半個月前,他身體突然出現了異常的灼燒感。
無慘被嚇壞了,隻以為自己的傷勢出現了什麼變化,但哪怕他已然躲進了陽光絕對照射不進的地底,身上的灼燒感還是沒有絲毫減弱。
他不眠不休地研究了好幾日,終於發現,這痛楚不是來自於他。
在承受日光折磨的,是他的妻子。
或許是中間摻雜了靈力的緣故,又或許是麻倉葉王做了什麼,總之,他和羽生葵,現下的感官已然共享了。
若是她死亡,他也會跟著死去嗎?
產屋敷無慘不敢賭,於是他一定要儘快地找到她,將她帶在身邊,不可以有半點閃失。
她在哪裡?
她為何在被太陽灼燒,為何日夜如此疼痛?
麻倉葉王這個廢物,連為她遮擋日光這件小事都做不到嗎?!
“再去找!”
少年將桌子上的東西儘數掃落,朝自己的鬼傳達指令:“盯著麻倉葉王,盯著城中買唐衣的人,她腕間鈴鐺的紅繩三個月一換,看著清水寺。”
他要找到她。
不論情,還是理,他都必須這樣做。
……
時間慢慢過去,果真如同少女所言,她並不聰穎,裡梅掌握的咒術,就如同呼吸一般自然,但與她而言,卻是連門檻都達不到,與之相通的陰陽五行,她也隻能背出來理論,用一用符咒,根本沒有自己的靈力。
時下巫女多用弓箭,對此,她也一竅不通,簡直叫人無從下手。
但好在,她是一隻鬼,雖然並非自願,但是既然她已經成為了鬼,想要複仇,便隻能通過這一條路變強了。
為此,裡梅特地捉了一隻鬼問,鬼要如何進化,如何變得強大。
“吃、吃人血肉。”那隻鬼顫抖著說道:“吃得夠多,便、便會掌握血鬼術。”
“多謝。”少年話落,便用冰錐穿透了鬼的脖子。
她現在還太過弱小,不能被鬼王發現。
一個時辰後,脖頸被刺穿的那隻鬼又重新站了起來,他跪在地上,稟告著今日的異常:“宿儺大人的手下,裡梅大人,他突然捉住我問,鬼如何變強?我便實話實說了。”
聽見這個消息的產屋敷無慘眯起眼睛,看向兩麵宿儺居處的山頂,神色莫辨:“知道了。”
另一邊,裡梅回到山上,將自己的手腕遞過去:“明日,你便隨我一同下山吧。”
她一邊咬下去,一邊用困惑的神色看他。
“我問過了,鬼想要變強,須得食人血肉。”
在進食的時候,少女一向麵色潮.紅,滿臉滿足,裡梅也不是一個對於情緒十分敏銳的人,是以,他並沒有發覺她的抗拒,隻是平靜地問道:“你要吃男人,女子,還是孩童?”
她被他的話嚇了一跳,卻也舍不得鬆口,自從第一次嘗到血的滋味以後,她就再也忍受不了饑餓的感覺了,裡梅也慣著她,從來不曾拒絕她的索取。
見她不做聲,他皺起眉,冷冷說道:“你不想吃?”
她抬眸看他,好一會以後才吃飽,鬆開他,露出饜足的神色,舔了舔自己的尖牙:“不要。”
頓了頓,她將懶散的神色一收,乖乖補充道:“我會好好研習弓術,不會偷懶的。”
“太慢了。”
裡梅把袖子放下,遮住腕間的痕跡。
他打算這次捕獵的時候多捉幾個人,一部分留給宿儺大人,一部分給她。
她既然需要向鬼王報仇,那麼,就必須要變強。
在這世間,善與惡,是最微不足道的抉擇。
“我,我已經進步很多了。”
她扯他的袖子,一個月相處下來,她早已經發現,裡梅是個極其純澈,執拗的人,他雖然總是冷言冷語,但從不屑於謊言,這樣反而格外叫她安心。
“我不想吃人,若是吃人,那我和鬼王有什麼區彆?我、我既然厭惡他,我既然要報仇,怎麼可以去害彆人?若是這樣,豈不是我成為了我自己的仇人嗎?”
她說著自己的想法,極其堅決:“裡梅,你不會像他們一樣逼迫我的,你會尊重我的意願,對嗎?”
裡梅沒有去問她嘴裡的‘他們’是誰,他隻是看了她很久,然後找出弓箭,遞給她:“那便做給我看。”
“若是能擊中三十步外的靶子,便姑且算你過關。”
聞言,她握緊弓,顯出一些緊張,三十步外的靶子,這對旁人而言或許十分輕易,但對於她來說,卻已經算得上極難。
她坐在原地思索了許久,才牽著裡梅的袖子,慢吞吞地走向院門。
【多久到。】
係統立即回答:【宿儺已經到了山頂,麻倉葉王緊隨其後,無慘早就已經埋伏在這裡了。】
很好。
不枉她忍了這麼久。
看著不遠處的靶子,羽生葵握緊弓,半眯起眼睛,看著地圖上挨得極近的四個坐標,在心裡倒數,然後將箭射了出去。
今夜,這是她的獵場。
……
破空聲劃過,兩麵宿儺腳步一頓。
這裡是他的住處,但幾個月沒回來,就已經和從前大不相同了。
院子裡不知何時多了女人的衣裳,多了許多可笑的小玩意,燈火通明,像是尋常人家的小院。
裡梅在搞什麼。
他沉下臉,聽見不遠處有動靜,便抬腳往那處走。
院子外,是一處極其爛漫的花海,花間到處點著長燈,燈火璀璨,暖意朦朧,少女剛剛射了一箭,像是得到了極好的成績,朝她身側的少年展顏一笑。
“裡梅。”
他身後,擔心少女被兩麵宿儺攻擊的麻倉葉王開著隱匿靈術跟上來,就看見她朝旁人笑,那笑顏是如此地暢快、靈動,在他的記憶裡,哪怕是他和夫人不曾產生分歧的那段時日,她臉上,也從來沒有出現過這般輕鬆自在的笑顏。
“我是不是擊中了?”她問。
“嗯。”
產屋敷無慘躲在暗處看,她身側,陌生的少年抬手撫摸她的腦袋,她抬眸朝他笑,又問:“我是不是進步了?”
“嗯。”
得到他的肯定,她像是開心極了,牽著他在花海裡奔跑,潔白的衣袂翻飛,像是林中漫遊的鹿。
“我真的進步了!”
少年卸了防備的力道,隨她玩鬨,臉上不自知的寵溺和沉醉,一如從前。
他的從前。
感受著心底傳來的,屬於她的幸福和暢快,產屋敷無慘低下頭,慢慢咳出一口血來。
她找回了她的笑顏,但身旁的人,已然不是他。
原來,她也會……朝彆人那樣笑!原來那樣的笑顏,並非她的少主大人獨屬!
在他日日擔憂,擔心她死掉的時候,她身側已然有了新人。
那他呢?
他算什麼……?
一個已經被遺忘的,已經了斷的從前,還是被她憎恨的仇人?
壓抑多日的情思像是海浪一般席卷而來,產屋敷無慘再也無法控製心中的殺念,死死盯著裡梅的背影。
他不接受。
他要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