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 17 章(1 / 2)

家臣 香草芋圓 9155 字 4個月前

阮朝汐夜裡睡得遲,早上就難醒,竟連清晨書房練字的時辰都誤了,被楊斐直接拎去了東苑。

傍晚時分,葭月又過來喊她赴宴。說阮大郎君打算告辭離去,今晚是極正式的送行宴。

這次宴席擺在山間。

深秋的山風極大,席間以赤色綃圍攏山道,三麵擋風,向山一麵敞開。八盞落地琉璃罩燈照明,山澗流水朦朦朧朧地映進紅綃,頭頂夜空星辰,夜間山穀如夢似幻。

阮朝汐還是坐在荀玄微身側。

席間單獨給她設了個小食案,十六樣菜色,每樣拿小小的瓷碟盛了,不顯出分量太多。

阮朝汐喝著乳白色的鱖魚湯,抬手掩住一個困倦的小嗬欠。

今晚是雲間塢的送行宴,也是阮大郎君的答謝宴。他收起了平日那副放浪形骸的名士姿態,開始正經講事。

“家父收到了朝廷的征辟令。”

阮荻拿匕首細細切著羊舌燴,正色道,“京城時局不穩,阮氏不欲出仕。又恐拒絕朝廷征辟,為阮氏引來災禍。你家二兄在京城隨侍天子左右,聽說天子待他親厚。因此,家父命我來問詢你,是否可經由令二兄之手,薦舉阮氏子弟入東宮,任職東宮掾屬?荀氏與阮氏兩家知根知底,在京中也可以有個照應。”

荀玄微神色不動聽完,拿起麵前金杯,往阮朝汐方向推了推。

阮朝汐斟滿一杯酒,推了回來。

荀玄微舉杯,賓主飲酒,互相亮出杯底。

“尊君【1】的做法,采取中庸進退之道,玄微略知雅意。”他的聲線舒緩,映襯著山澗汩汩水聲,格外清冽動聽。

“天子雄武,儲君年少,東宮太子今年隻有一十四歲,還在進學。阮氏子弟去了東宮太子麾下,既算是出了仕,也不必直麵朝廷的出兵之爭。以常理而論,算是個不錯的主意。然而。”

阮朝汐正豎起耳朵聽著,荀玄微說了一句‘然而’,卻就此閉口不談,把空杯推到她麵前,屈指輕輕一敲空杯,示意她幫忙斟酒。

阮朝汐心裡數著第二杯,再度斟滿了酒,把酒杯推回去。

“然而,”荀玄微抿了口溫酒,繼續往下道,“太子雖年少,據說性情暴戾剛愎,不分貴庶,輕賤士族,有草莽之風。”

阮荻一驚,失聲道, “不分貴庶,輕賤士族?!”

荀玄微提起京城傳來的消息。

談起短短兩個月前,太子縱馬夜入京城,城門下車馬爭道,當眾將江左陸氏的子弟拖下馬車鞭笞。陸氏馬車上坐的是陸氏幼子,頗負才名,這次當街受辱,回家大病一場。這件事有損皇家聲譽,壓了下去,知道的人不多。

又談起六月盛夏裡,被滿門誅滅的崔氏轟動大案。清河崔氏家學淵源,名列京城士族之首。太子當年出閣讀書,理所當然拜了崔氏老師。

但太子其人……肖似乃父,從小就愛舞槍弄棒,不愛習文。

崔氏被論罪族誅的那個月,太子身為學生,竟然一句求情的言語都未說,騎馬架鷹,出城遊獵玩樂如常,冷眼看著老師綁縛法場,大好頭顱落地。

甚至私下還飲酒相慶,“酸儒終有今日!”

來自京城的確鑿消息,被荀玄微一樁樁平淡提起,阮荻一樁樁聽在耳裡,手裡的酒越喝越快,身側的侍從都來不及斟酒。

席間賓主的注意力都集中於談正事,阮朝汐耷拉著眼皮,困倦地盯著麵前的空杯。

專為她準備的拇指大的小玉杯,簡直像是給小孩兒玩耍的器物。

她昨晚上大半夜未睡好,隻要一閉眼就要東倒西歪,為了在貴客麵前不失禮,強忍著困倦找事做,往玉杯裡一滴滴地倒酒,數到十六滴時倒滿了整杯。

阮荻喝完了整壺酒,借著三分醉意,開始侃侃而談,談起阮氏對出仕的憂慮,問起荀氏下一步的打算。

荀玄微側手支案,姿態閒適地倚在案邊, “荀氏當家做主的是家父。荀氏下一步的打算,與其來我的雲間塢問詢,倒不如尊君去荀氏壁,當麵詢問家父更為穩妥。”

阮荻已經喝了不少,醉醺醺搖頭,“尊君禮數周到,清談脫俗,嗬,嘴裡聽不到一句實話。你荀氏‘雙璧’美名傳揚天下,家父曾經親自去荀氏壁詢問前路。尊君莫測高深說了一句,‘時局不明,何妨避世’。家父信了。結果呢。”

阮荻嗤笑,隨手拿起長箸,又叮叮咚咚地敲起玉碗長吟,

“荀氏雙璧,一個京城入仕,一個山間避世。好個未雨綢繆,左右逢源。落在虎視眈眈的平盧王眼裡,隻襯得一心避世的陳留阮氏不識抬舉!”

荀玄微噙著淺笑,耳聽著阮荻大發牢騷,在山風流水聲裡怡然喝了口酒。

“在下避世山中,至今兩年有餘。至於家兄的入仕麼……倒不見得久長。”

第二杯酒見了底。

“說起坐鎮曆陽的那位平盧王,”荀玄微把空杯放在阮朝汐麵前,另起話題,“距離雲間塢七十裡,發兵一日的路程。距離你阮氏壁也不過百裡。你看此人如何?”

阮荻冷嗤,“平盧王其人,野心勃勃,殘暴嗜血。雖然頂著皇家宗室的威名,實乃山野屠夫!我不能與此獠共席!”

阮朝汐的眼皮子都快搭到案上,腦袋掙紮著一點一點,身側的荀玄微對著主客方向,談笑間推了空杯過來。

她瞬間驚醒,盯著空杯思考了一會兒,把十六滴酒水倒滿的小玉杯推了過去。

荀玄微正在說到關鍵處,“——我觀此人秉性,不隻有勃勃野心,亦有一顆博名望的功利心。他三次出兵攻伐塢壁,都是先刻意尋個由頭,生怕落下師出無名的罵名。如此倒是露出了心性破綻。平盧王年少求名,名望便是其弱點。有功利心,便能以功利束縛之——”

說到此處,隨手拿起手邊的酒杯,就欲沾唇。

酒杯才端起幾分,感覺分量不對,垂眸望去。

阮朝汐趴在小食案上,側歪著頭,睡眼惺忪打了個嗬欠。席間的人眼睜睜見她把正常分量的金杯從荀玄微的長案上扒拉下去,換了個極小的玉杯。

第三杯了。分量減半。

荀玄微啞然放下孩童玩耍似的小玉杯,換了清茶。

阮荻看在眼裡,拍案大笑,“好個阮阿般,倒是不懼怕你家郎君,酒量管得好。隻是阮阿般,兩杯酒就停,這是何時定下的宴客規矩?我竟不曉得。”

阮朝汐坐直了身,實話實說, “新近才定下的。孔大醫千叮萬囑,塢主病中不能喝酒,宴飲不能過兩杯。”

荀玄微舉起手裡的清茶,以茶代酒,相敬貴客, “孔大醫叮囑了一句不能多飲過量而已。阿般是個實心眼,連第三杯都不給。叫長善見笑了。”

阮荻卻從短短一句話裡聽出端倪,驚問,“從簡,你病了?需要請出孔大醫醫治?怎地不事先告知我!病勢如何?”

他驚愕之下就要起身近前探望,荀玄微擺擺手,雲淡風輕道,“季節變幻,不慎患了風寒而已。小病不足慮。”

阮朝汐停了打嗬欠的動作,濃長睫羽下的視線抬起,遞過不滿的一瞥。

騙人。

她雖然不懂醫術,從外表的蒼白唇色看不出內裡的嚴重程度,但荀玄微在主院靜養,喝了整個月的藥,病勢不見多少起色,孔大醫每日診脈還是那副搖頭歎氣的頹喪模樣,她看得出,這次的病勢並不像他自己描述的那麼輕。

但荀玄微在宴席上擺出一副坦然輕鬆的姿態,阮荻輕易便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