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玄微並不意外。
他斜倚著長案, 慢悠悠地收攏卷軸,似乎被當麵質問的情景早在他意料之中,早在阮朝汐開口之前, 他已經做好了應答的準備。
厚重書卷放回案上, 發出一聲悶響。
“何謂對?何謂錯?”他凝視著金杯裡的美酒粼光, “愚公被北山阻路,他發動全族, 誓願世世代代移山, 直通豫南,到達漢水。此為一族一戶人力所能及之事?河曲智叟勸阻其莫為,這難道不是尋常人的明智做法?”
“然而世間人眾口一詞,稱讚愚公堅韌,而貶低智叟淺薄。阿般說說看, 若你是愚公族人,你可願意為了一句‘堅韌’, 終其一生,日日夜夜地挖土平山?愚公堅韌,耗儘家族光陰年華。智叟淺薄, 族人河曲賞月泛舟。孰對, 孰錯?”
阮朝汐從未從另一個角度思考過愚公移山的故事,她一時沒想通,閉著嘴不答。
“阿般,你天性裡是有幾分執拗的。” 荀玄微抬手給自己斟滿杯中酒, 淺啜一口。
“拗性不是壞事, 世上許多事值得追根究底。但人之本性,逐甘畏苦。紅塵世間,本就苦多而甘少, 何必逐苦呢。倘若某件事於你有百利而無一害,你追根究底之前,須得想清楚,你的拗性,是否會害了你自己,害了你身邊的人?”
阮朝汐默不作聲地聽著。並未急於辯駁,人坐在原處未動,視線盯著地。
荀玄微覺得她聽進去了,正想放緩語氣勸慰她幾句,阮朝汐卻突然開了口。
“如果明知一切都是假的。身份是假冒的,血脈是假冒的,明知麵前的郎君被蒙蔽了,如何能夠繼續蒙蔽他,稱呼他為長兄,親近他,接受他的饋贈。如何能坐視和自己差不多的人繼續在苦海中掙紮,自己卻視而不見,獨享世間罕見的甘甜呢。”
阮朝汐鬆開手,幾下撣平了上襦被捏皺的皺褶,迅速地瞄了眼對麵,又飛快轉開視線。
她醉後還是有點暈眩,燈光又太明亮了。對麵皎月般的身影一半沐浴在明光中,一半隱藏在陰影裡,剛才飛快的一瞥看不清表情。
心跳劇烈如鼓,但她還是堅持繼續說出想了很久的想法。
“塢主,我從小習慣了吃苦。我不怕吃苦。比起吃苦,我更怕……假的就是假的。想到終有一天會被戳破……我心裡不安。我寧願回東苑,和李豹兒,陸十他們一起繼續吃苦受訓。比起做阮十二娘,還是做東苑的阮阿般讓我安心。”
滿室寂靜。
啪的一聲,燭花爆裂,室內明黃的光猛地炸起瞬間,又黯淡下去。
“說完了?”荀玄微飲儘杯裡的大半杯酒,把空杯放回案上,清脆一聲響。
阮朝汐低著頭,忍著聲音不要發顫,儘量保持平靜, “說完了。”
荀玄微起身,打開了書房的兩扇木門。
冬日寒風呼嘯著吹進來,吹起了他身上衣袂。角落裡的暖爐噗的熄滅了。阮朝汐凍得哆嗦了一下。
“天色不早了,回去歇著罷。”荀玄微淡淡地道。
“……是。”阮朝汐起身歪歪斜斜走出兩步,耳房裡的白蟬急忙進來扶她。
即將出門時,背後驀然傳來一聲詢問。
“你如何篤定是假的?”
阮朝汐的腳步一頓。身後的清冽嗓音平緩道,“司州京城確實有一支陳留阮氏分支,其中確實有一名阮氏子弟和你父親同名。年紀也對得上。你父親又識字會詩書。就連阮荻聽了也覺得,至少有五成把握是真的。為何你卻篤定全是假的。”
“因為我阿娘……”阮朝汐忍著酒醉暈眩說,“我想起來了。她曾對我說過,我們往豫南走,最先投奔阮氏壁。她說我們本是寒門庶姓,僥幸和陳留阮氏同姓,或許管事會生出憐憫之心,放我們母女進塢。”
細微的腳步聲在耳邊響起,荀玄微起身走開幾步,頎長身形站在窗邊,撥弄著昨日清晨阮朝汐新送來的冰花。是一朵栩栩如生的冰海棠。
“原來如此。你篤定一切都是假冒的,都是因為你阿娘對你說過的話,你全盤接受,深信不疑。”
他輕輕地笑了聲,“但你有沒有想過,你阿娘對你說的話,都是真的麼?”
“為何不是真的?”今日的屠蘇酒確實喝過量了,阮朝汐感覺一陣陣地暈眩,和荀玄微的言語對峙令她極度不安,但她還是堅持說,
“那是我阿娘。她臨終前還護著我,我陪她到最後一刻。阿娘為什麼會對唯一的女兒說假話。”
荀玄微立在窗邊,凝視著掌心逐漸融化的冰海棠,喚了她的大名。
“朝汐。以你的年紀來說,你過於聰慧洞察了。思慮得太多,洞察得太多,兩邊比對發現了破綻,便篤定是我這邊不對。”
“但朝汐,你需知道,我對你絕無惡意。古人常說“月滿則虧,水滿則溢”。你如今尚年幼,倘若被你發現了你阿娘並不像你以為的、全心全意為兒女的慈母模樣,你阿父也和你想象的完全不同,你阿娘對你說的話,十句裡不見得有三句是真的……”
他把冰海棠放回窗外冰台上,關窗轉過身來, “你會承受不住。”
阮朝汐混亂地站在原地。
阿娘和塢主,兩邊都是她深信賴的人,此刻卻讓她稚嫩的內心產生了劇烈拉扯。
直到白蟬帶她出去,她一路始終保持著異常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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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大郎君在雲間塢並沒有停留多久。阮朝汐的猜測其實沒有錯,他確實是祭祀故人而來。
塢門高樓處,阮荻一身素衣,低頭往下看。
白茫茫大地四野,繚繚青煙升起。凡人肉眼看不到的所在,或許有千百曠野鬼魂爭搶殤食。
他突兀地問了一句,“他在雲間塢停留了多久?”
荀玄微站在他身側,緘默不答。
阮荻了悟, “你不能說?那我隻問一句,他臨終前可有留下什麼遺願?”
山風夾著飛雪吹過身側,門樓旗幟獵獵作響,荀玄微依舊不發一言。
“這也不能說?”阮荻苦澀地笑了笑,“罷了,我不再問了。今年祭祀事了,我明年再來。”
荀玄微領他走下門樓。
阮氏車隊已經在塢門外等候。兩人即將告彆的前夕,荀玄微緩緩吐露一句,“他有遺願囑托我,我已應下他。你若信我,便不要問。”
阮荻一怔,眼角泛起淚花,鄭重長揖到地。
即將登車返程前,他腳踩在車蹬處,回身又問,“十二娘之事勞煩你甚多。關於何時接她回阮氏壁——”
“昨日我與她商談了。她謹慎畏生,這幾個月在雲間塢住得習慣了,便不願輕易挪動。回阮氏壁之事,目前心有芥蒂,隻怕還需多些時日準備。”
阮荻道,“人借住在你處,我是極放心的。十二娘年紀還小,緩幾個月再回也無妨。若她準備好回阮氏壁,望你來信告知。”
荀玄微應下,又補充了句,“我即將離開豫州,入仕京城。以後的書信往來,隻怕路上會多花費些時日。”
阮荻正踩著車蹬欲登車,驚得腳下一歪,差點從牛車上摔下。
“你你你欲入仕?!尊君那邊如何說?你家二兄那邊如何說?這偌大一個雲間塢以後如何處置?”
“家父於年前登門,送來了朝廷征辟令,已經商定下我年後入京。”
荀玄微從容地一一應答,“吾兄在京城不慎傷了腿,已於年前回返荀氏壁,將養身體。待我入京之後,吾兄將暫代執掌雲間塢。”
——
目送阮氏車隊冒雪離去,荀玄微身披氅衣下了門樓,沒有坐車回返,而是沿著青石長路漫步返回正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