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第 33 章 雲間故人來(三十三)……(2 / 2)

家臣 香草芋圓 9914 字 4個月前

由楊斐陪伴著,沉思了一路。

正堂敞開的大門就在前方,楊斐這時才謹慎開口, “二郎君年後將接任雲間塢之主,雖說是養病期間行‘暫代’之職,但誰知道他的腿……咳,還能不能好了。郎君,雲間塢這多麼人,哪些跟隨郎君去京城,哪些留下,諸事要從長打算啊。”

荀玄微點頭道,“確實要即刻打算起來了。”

兩人步入主院,正好是午後時分,東苑小門打開,幾個半大小子正在主院裡撒歡兒,東苑諸人一起上,對上南苑的徐幼棠和剛回來的燕斬辰,兩邊拳頭大的雪球流星般互砸。

阮朝汐上回被砸疼了,今天不肯加入,和傅阿池站在一處,兩人安安靜靜地堆砌雪人。

荀玄微站在院門邊,徐幼棠和燕斬辰兩個立刻察覺了,立刻停了玩鬨動作,過來行禮,“見過郎君。”

荀玄微吩咐下去,“找霍清川過來。我有話同你們說。”

阮朝汐心不在焉地拍打著雪人身體。她上次在書房裡言語頂撞了塢主,被白蟬領回屋。之後並沒有人責備她,生活一切如常,也沒有其他人知道。但她心裡難受。

南苑幾人並沒有進去太久,很快都麵色凝重地掀簾子出來。

她和傅阿池互看了一眼,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就被叫進了書房。

荀玄微開門見山,“阿般,年後我會離開雲間塢,赴京城入仕。山高路遠,前途未卜。有兩條路由你選,你任選哪條都可。”

阮朝汐茫然坐在書案邊,喝了一口銀竹奉上的酪漿,嘴裡覺不出滋味。

離開雲間塢……去京城?

楊先生的輿圖她記得很清楚。京城重地,在司州地界的正中央。

她幾乎瞬間就想好了她想要走的路。

耳邊熟悉的嗓音娓娓道來,“——最穩妥的路,你隨阮大郎君去阮氏壁。他為人重情義,在阮氏壁又是嫡長子身份,權威頗重,他可以照顧好你。”

一句話還未說完,阮朝汐連連搖頭,堅決拒絕。

荀玄微輕歎一聲,“最穩妥的路你不願意選,那就隻有次一等的路了。”

“阮氏和荀氏世代交好,你如今身份已定,身為陳留阮氏認回的小娘子,不必再避忌什麼。以後就安心留在雲間塢裡客居。”

阮朝汐聽著聽著,原本低垂盯著書案的視線瞬間抬起,大片驚愕神色浮現臉上。

“塢主……不帶我去京城?”

荀玄微喝了口茶,耐心和她解釋道,“京城於我是陌生之地,我於京城是初來乍到之人,此番京城入仕有不小的風險。你留在豫州,雲間塢在荀氏掌管之下,你是客居的阮氏貴客,不論塢主是哪個荀氏族人,都會儘力護你安全。”

“我從兄,雙名‘行達’,家族行二,前些日子你剛見了人。開春之後我入京城,二兄會接替雲間塢主之位。”

阮朝汐渾身一震,脫口而出:“我不喜歡他——”

“ 不要緊。我二兄的根基在荀氏壁,又腿腳不便,不會常住雲間塢。以後雲間塢這邊,他至多三五個月來一次,大部分時間主院會空著。二兄不在期間,你可以用書房。日常照常去東苑進學,於你並無太大區彆。”

阮朝汐愕然坐著,一時說不出話來。她感覺自己仿佛登山半途中,一隻腳突然踩空了,晃晃悠悠地落不到實處。

雲間塢之主要換人了。怎麼會不要緊呢。

“塢主在這裡好好的,為什麼……突然要入京?”

她抬起臉,一雙烏亮眸子帶著懇求之意,極罕見地提出要求,“可不可以不入京。”

荀玄微的聲音依舊溫和,但不容拒絕地說,“不可以。”

“那我可不可以隨塢主——”

“你留下。”

阮朝汐頹然低下了頭。

她跟隨荀玄微不少時日了。雖然他看起來像是極好說話的人,但她漸漸發現,隻要他下定決心的事,誰說也無用,他其實是個極少改變主意的人。

荀玄微果然早已經安排好了她以後幾年的去處。

一條條有條不紊地叮囑下來。

他入京之後,阮朝汐不宜再住在主院,改入女子西苑。西苑會專撥出一個清淨院落給她獨用。

白蟬會留下隨身服侍她。

沈夫人留在雲間塢,掌西苑教養事務。

新來的銀竹,沈夫人之女,同樣是可以信賴之人,負責她的飲食。

南苑四名家臣,除了年紀最小的莫聞錚留下,其餘三人都會跟隨荀玄微去京城。霍清川身為家臣之首,會時時往返於豫州和京城兩地。如果有什麼不能寫諸紙上的事,當麵告知霍清川也可。

“東苑諸童子和你交好,算是幼小結下的情誼。你和他們走動無妨。”

荀玄微耐心地叮囑她,“但你畢竟過年就十一了,過去東苑說話時記得帶白蟬同行。免得有人不懷好意,拿男女大防攻訐說事。”

“每年臘月至新春時,京城有大半個月的空閒日子,我會回來豫州看望。若有什麼出京要辦的事務,路過豫州,我也可以順路過來探望。”

“我不在的時候,好好進學,諸事聽沈夫人的安排。她是我傅母,為人忠心耿直,你可以信賴她。”

“萬事莫要當麵和我兄長衝突。有事告知沈夫人,告知白蟬,告知霍清川。”

斑駁五彩的雲母片光暈裡,阮朝汐默默無言地聽著。

啪嗒,一滴晶瑩的淚掉在襦裙綺羅上,又被飛快地抹去了。

“怎麼哭了?”荀玄微詫異起身,鴉青色衣袂靠近身側,遞過一塊絲帕,示意她拂去眼角的淚滴。

“我入京花費的時間應該不會太久,少則三年,多至五年,局麵應該便能安穩下來。那時如果你想入京,我叫霍清川接你過去遊玩。”

他擦拭著她臉頰邊的淚滴,放緩了嗓音,“彆哭了,阿般。離彆乃是常事。中原局勢瞬息萬變,與其在雲間塢裡偏安一隅,等危險到來之際措手不及,無力回天;倒不如花個三五年時間,拔除隱患,安穩局勢。”

阮朝汐不吭聲,隻死死盯著青磚地,眼淚一滴滴的落下,越流越凶。

自從她入塢的頭一日,荀玄微便在主院裡長居。他有時忙碌,有時清閒,清閒時可以指導她習字,忙碌起來整日說不了兩句話。但在阮朝汐眼裡,隻要這位年輕溫雅的塢主坐鎮主院,哪怕一句話也不說,隻遠遠地看到他的背影,也足以讓她安心。

他如今突然要離開雲間塢,換一個陌生人坐鎮主院。在她眼裡,無異於地動山搖,巨大山脈挪移方位,成蔭巨木連根拔起,鳥獸驚奔,清溪斷流。

阮朝汐知道荀玄微主意已定,她人小言輕,說什麼也無用,所以她請求了一次,被拒絕之後,便不再繼續說下去了。

但她的心裡,早已激起了千重駭浪。阿娘在她身邊咽下最後一口氣時的巨大的恐懼,屍身在漆黑夜裡漸漸僵硬冰冷的空落麻木,連屍首都被山匪奪走拋擲路邊的絕望,她原本已經遺忘了,但現在才發現,其實她什麼都沒有忘。

被父母雙親遺棄世間的孤獨恐慌,再次鋪天蓋地而來。

荀玄微口中“不會太久”的三五年,在她的眼裡,那是長達她整個人生一半的無比漫長的未知歲月。

但在耳邊一聲聲的和緩安慰聲中,阮朝汐低著頭,指甲用力地掐著手心,忍著淚。

終究什麼也沒有說。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