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第 36 章 曆陽聞鼙鼓(三)(2 / 2)

家臣 香草芋圓 8296 字 4個月前

阮朝汐勸到這裡,話已經說得足夠,荀鶯初再也不說什麼,低頭默默地前行。

再說話時,聲音悶悶的。

“你說的這些,其實我都知道。”荀鶯初路過庭院中央的梧桐樹,停下腳步,攏著披帛抬頭看枝葉舒展的樹冠,“阿般,家裡在給我議親了。”

阮朝汐吃了一驚,停下了腳步。

年齡相仿的兩位少女在大樹下彼此對視著。

荀鶯初極力偽裝的興致高昂的表層偽裝被扯開,露出了遮掩不住的低落彷徨。

“我偷聽到的。家裡在商議著,是和鐘氏結親,還是和阮氏結親。鐘氏有三四個年紀合適的,阮氏也有三四個合適的。”

“我阿母說,先挨個相看一遍,看到合意的再說;我阿父說,同時相看兩家,會把兩家都得罪了。不如先定好一家,再慢慢相看那家的人選。阿母又問,相看都未相看,七娘連兩家郎君的麵都未見過,如何先定哪家?阿父斥責說,兩家結親,結的是門第。何必見麵?等七娘嫁過去,自然可以長長久久見夫君的麵了!”

少女的嗓音在風裡飄散開,荀鶯初眼眶裡逐漸蓄了淚。

“阿父阿母這次允我過來雲間塢,其實也是把我支開,他們好暗中準備議親事。等我這趟回去荀氏壁……鐘氏還是阮氏,應該已經議定了。也不知何時出嫁,嫁給哪個,以後能不能再來雲間塢玩兒了。”

阮朝汐握住了荀鶯初的手。

指尖冰涼,荀鶯初穿了身單衣就跑出來了。

阮朝汐溫熱纖長的手覆住對方的手的同時,荀鶯初抱住她的肩膀,嗚嗚嗚地小聲哭了起來。

“我為什麼要長到十六歲這麼大了。若我像你這樣,今年剛剛及笄多好。”

阮朝汐站在樹下,一時間,她不知道該如何出聲安慰。

對於高門大姓出身的女郎而來,無憂無慮的少女歲月,似乎都在出嫁後戛然而止。也因此,相看、議親、出嫁之類的字眼,對於荀七娘來說,格外可怖駭人。

然而,阮朝汐住在西苑,見多了相仿年紀的少女們的不同去向。

在西苑長大的少女們,各自的天賦才能不同,每年擇優劣汰。

被劣汰出去的,其實各個都生得姣美動人,隻是才能不及,跟不上西苑近乎殘酷的進學罷了。

這些被劣汰的少女,偶爾會有容貌格外出眾的,會被挑選贈送出去。來訪的貴客離開雲間塢時,她們會跟隨貴客離去,再不會回來。

不知是不是個好出路,但畢竟是條出路。自願隨貴客離去的少女不少。

當然有更多留在塢裡,等年紀到了,就在雲間塢裡成了親。有嫁得好的,做了主簿娘子,邑長娘子,是西苑劣汰送出去的少女們羨慕的出路。

像傅阿池那般,能夠跟上西苑進學,又被送去東苑跟隨楊先生進學的,隻有寥寥兩三個。

阮朝汐隱約知道,這兩三個小娘子,才是當年娟娘和她說過的,“留在西苑,什麼都要學,什麼都要會”,有可能被擢為家臣的女孩兒。

按照荀玄微的安排,阮朝汐住在西苑單獨的院落裡,跟隨著西苑和東苑進學,又因為她阮氏女的身份,接受了沈夫人格外嚴格的行止儀容訓誡,單獨學了《女誡》。

她隻是借住在西苑裡,和西苑眾女孩兒的前路都截然不同;但和眼前正宗高門大姓出身的荀七娘相比,她沒有父母雙親,自然也不會有人和她提起相看,議親,出嫁……

她和荀七娘的前路似乎也不同。

一聲聲的抽泣聲裡,阮朝汐陷入了短暫的迷茫。

她今年已經及笄了。荀七娘避之不及的十六歲,距離她也並不很遙遠。

她的前路又在何處呢。

聞聲趕來的荀氏女婢和白蟬,給樹下的兩位小娘子各自披上避風氅衣,荀七娘紅著眼眶,扯著阮朝汐的手腕不肯回去。

“我倒也不是格外對會梵語的大和尚講經感興趣。”她在樹下吐露了心聲,“我隻是……想在出嫁之前,多看看,多走走。從小聽所有人說曆陽城,曆陽城,我都十六了,幾十裡外的大城,一次都未去過!能讓我親眼瞧瞧,哪怕不入城,在城外看看曆陽城長什麼樣兒,我也甘心回荀氏壁議親了。”

聽著那句“哪怕不入城,在城外看看……”阮朝汐心裡微微一動。

低垂的眸光抬起,兩邊對視了一眼。濃長睫羽下遞過去的眼神很熟悉,荀七娘的眼睛立刻亮了。

交握的手用力,阮朝汐嘴裡勸著,“彆任性,聽話回去……”手裡不輕不重捏了兩次,睫羽忽閃幾下,又意味深長地瞥過去一眼。

荀七娘破涕為笑。乖巧告辭,被女婢簇擁著回了屋。

阮朝汐自己也轉身回了廂房,隨手把信放置在書案上。

白蟬見她拿回了京城來信,自覺地避出屋外,替她關好了門。

阮朝汐獨自坐在室內,臉上顯露於人前的清淺笑意漸漸消散了。

她謹慎地再度掂了掂信封的分量,又雙手托起,捧到眼前仔細打量厚度,估猜裡麵塞進了多少信紙。

沈夫人到底告了多少狀,塢主對她到底有多少不滿,以至於在京城忙碌公務的間隙,還熬到深夜,專門寫下滿滿十來張紙的教訓言語?

微弱的燭光下,已經加笄的少女跪坐在案邊,眸光低垂,盯著案上的信。燭光映亮了對麵的銅鏡,銅鏡裡顯出如畫的朦朧眉眼。

以十五歲的年紀來說,鏡裡的容色長得過於驚心動魄了。不經意的一個回眸,瞬間短暫的凝視,仿佛雪山峭壁間開出一朵動人雪蓮。

但坐在銅鏡對麵的人,顯然沒有攬鏡自賞的心情。

銅鏡裡的少女眉心蹙起,顯露出真切的煩惱。

她剛才和荀鶯初約好暗號,今晚二更天相約見麵,暗中把事情籌劃起來。

她們要做的事,如果被沈夫人知道了,肯定又要寫信去京裡告狀。霍大兄下次再帶來的手書,會比這封更厚……吧。

阮朝汐的指尖反複摩挲著信封裡凸起的紙張輪廓,良久,像是下定了決心似的,輕輕地吐了口氣。

啪嗒,沒有開封的書信,原封不動地丟進了暗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