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第 43 章 曆陽聞鼙鼓(十)(2 / 2)

家臣 香草芋圓 13126 字 6個月前

阮朝汐原本盯著地的目光瞬間抬起,飛快地瞥過對麵身穿墨色廣袖的人影。

“原本是不會摔的。”她的視線很快又挪開,心底殘留的鬱氣又升上來。

她冷淡地說,“郎君心情不好,又正好撞著我和七娘私去曆陽城的事,抓著機會發作了一場,最後摔了簪子。”

阮荻聽她語氣不對,正皺眉打量,忽然察覺到更不對勁的地方,眉心皺得更緊了,“原本叫塢主就罷了,怎麼改口叫郎君了?以你的身份不適合。快快換個稱呼。”

阮朝汐的視線移開,對著圍廊柱子,“不許叫塢主,又不許叫郎君,我不知道叫什麼。”

她今日的反應不大尋常,阮荻驚異地轉頭問荀玄微,“十二娘是怎麼了?平日裡在雲間塢裡好好的,怎麼進了荀氏壁,倒成了個一點就炸的爆竹了。”

荀玄微平靜應答,“不慎摔了贈她的簪子,原是我的過錯,答應她的新簪子還未做好。”

頓了頓,又說,“小時候稱呼‘塢主’,如今大了,稱呼確實要改。從善吾友,你人在這裡正好,你看十二娘如何稱呼妥當。”

阮荻不假思索道,“阮氏和荀氏世代交好,你家七娘從小喊我‘阮大兄’,我家十二娘如何叫不得你一聲‘荀三兄’?我早就想說了,你二兄那裡叫‘二郎君’也不妥。回去一同換了稱呼。”

荀玄微讚同。“如此稱呼極好。”

稱呼之事便在當麵定下了。

阮荻催促了幾次,阮朝汐始終不肯張口喊 “荀三兄”。他心裡還記掛著正事要商談,搖搖頭,留下一句“得空再來探望你。在荀氏壁為客,莫要任性。”轉身出了庭院。

阮朝汐聽腳步聲走遠了,才轉過頭,盯著遠去的兩道背影。

七娘的前路是她家阿父阿母定下的。

而她自己的前路,就像剛才被當麵議定的稱呼那樣,不論自己心裡如何想,喜歡還是不喜歡,是不是願意開口喊一聲“荀三兄”……

由不得她自己,多半要由前方這兩個人定下了。

入夜了。

這是她在荀氏壁的第二個夜晚。

白蟬已經睡下了,阮朝汐在夜色裡起身,輕手輕腳地打開窗邊箱籠。

她這次出塢的名義是給阿娘祭祀。從雲間塢帶來的小竹箱籠,除了祭祀用物,最下麵一層壓著幾件要緊的東西。

她隔著衣物摸索,尋出半幅陳舊褪色的赭色衣袖,一根舊木簪,捏在手裡。

年代久遠,木簪的木紋都開裂了。她握在手裡摩挲了一會兒。

她這次同意來曆陽城外,一方麵是因為荀七娘的懇求;另一方麵,她自己私心裡也想著,阮荻就在曆陽城裡任太守,她或許能見一見長兄。

她已經及笄成人。如果說當初入雲間塢時,還是個不能自立的女童,如今她已經可以自立了。

阿娘臨終前已經病重到不能說話,但拚儘力道,枯瘦的手指遙遙指向西北。

那是她們的故鄉:司州的方向。

阿娘想要她去司州。

她其實早兩年就在思考著該不該去一趟司州。但沈夫人教養嚴厲,她連西苑都輕易不能出,更不必說出塢壁,去司州。若寫信給遠在京城的荀玄微,回信必然又是一句‘不可’。

她現在及笄成年了。阿娘當年的遺願,她想撿拾起來。

去司州畢竟是件不小的事。又隔了許多年。阮荻這些年遣人四處尋找,想尋到她父親安葬在司州的墳塚,移葬祖墳,就可以徹底抹去她阮氏女身份上的最後一點存疑。但始終找不到。

有時午夜夢回,她半夜裡想,會不會是阮氏的人尋錯了路。亦或是運氣不大好,找對了地方,卻錯過了線索。

她自己依稀記得幾處幼年時短暫居住過的村落地貌,如果她自己去司州尋找,結果會不會有不同。

她告誡荀七娘車馬不會入城,隻在城外轉一圈就走,但心裡會忍不住想,如果城外轉一圈恰好望見阮荻巡城,亦或是半路撞上阮氏車隊……

那就是老天站在她這邊,她應該和長兄商談去司州的事。

不想半路沒有撞到阮氏車隊,卻撞到了回返豫州的荀玄微。

阮荻的性子疏曠豁達,有可能被她說通;荀玄微的性子外溫內冷,絕不會應下讓她獨自離開豫州。

阮朝汐坐在夜色窗邊,握著母親的遺物,隻覺得前路茫茫,躊躇難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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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

前院的東閣燈火通明,映亮四壁。

阮荻這幾年出仕勞心勞力,白日精心修飾儀容,還能以一副翩翩佳郎君的形象現身人前,夜晚在好友麵前,露出了胡子拉碴的不羈真麵目,倚著閣樓欄杆,在夜風裡自斟自飲。

“早上看你雞鳴便起,前堂訪客絡繹不絕,晚上宴飲不休,到了三更夜還不睡下,從簡,你整天不用睡覺的?” 阮荻邊喝酒邊問。

荀玄微撥了撥燈芯,眼前光華大亮。

他坐在高案前,左手握著一根質地極為澄澈的玉簪,右手邊放了空白絹書,比劃著簪頭大小,以極細的兔毫筆工筆在白絹上勾畫圖案。

“人生苦短,更要爭醒時長。高枕酣臥,於世間何所益?”

阮荻嘖了聲,“於世間無所益,於你自己身體有益啊。從簡吾友,聽我一句勸,早些去歇下。”

“你先歇下,不必管我。”

阮荻起了好奇心,湊過去瞧他大半夜的不睡,忙著畫些什麼。

“……兔兒?”他笑得幾乎噴了酒,“先前聽聞你製紫毫筆的名頭響亮,去京城帶走了幾籠豫州山裡的兔兒。怎麼,京城五年改了脾性,雕起玉兔兒了?”

荀玄微不疾不徐地比劃簪頭大小,在白絹上繼續描摹,“閒暇時還是製筆,不怎麼精擅雕刻。許久沒有動玉石了。”

兔兒玉簪讓阮荻立刻想起一個人,“難道是雕給十二娘的?”

荀玄微撥亮燈火,刻刀謹慎地轉過角度,刻下第一刀。

“京城事忙,說好的回來及笄觀禮,結果那個月未能出京。隻得在京城尋了玉簪,在紙上描了花樣,叮囑玉匠去做,那簪子又摔了。我當麵應了她,給她親自雕一隻。”

阮荻沒興趣看人精雕細琢地雕兔兒,又回去憑欄喝酒,聽耳邊細碎的刻刀磨玉聲。

“男兒還是需娶妻。似十二娘及笄這等要緊的事,我又不得空去親自籌辦,隻管和拙荊說一句,她替我操辦得妥當。”

“從簡吾友,你若內宅有賢妻,何必親自操辦這些庶務。這五年在京城,世家大族諸女,竟未瞧中一個?”

荀玄微手裡用力,修長指尖抵住刻刀,細微粉末窸窸窣窣落下,仿佛初冬細雪,一隻長耳朵出現在簪頭。

他仿佛未聽見詢問,不緊不慢轉動刻刀。

沙沙的雕刻聲響不斷,一隻鏤空的尾巴尖出現刻刀下。

看著雕刻中的簪子,阮荻不免想起阮朝汐。想起幼妹,就想了早上清源居裡的匆匆會麵。

“你和十二娘怎麼回事。我記得小時候她對你極親厚的,怎麼長大了變一副不肯搭理你的模樣?早上在清源居裡,我看她扭頭看東看西,就是不看你。”

“和你說過了,不慎摔了她的簪子,惹她心情不悅。”

阮荻狐疑地瞧著他手中緩慢成型的兔兒簪頭。

“我從未見過比你做事更穩妥細致的人,怎麼會摔了她的簪子?該不會是十二娘發脾氣摔了吧。”

荀玄微不答,刻刀用力,沙沙地落下滿地碎屑。再開口時,輕描淡寫轉開話題。

“說起曆陽城裡的那位高僧,釋長生,曾在京城停留不短的時日。我在京城時和他相識,和他對坐整日,辯過佛法。”

阮荻繼續喝酒,“你和我說過了。”

“佛法精妙無邊。”荀玄微手裡精細刻著兔兒,和阮荻說,“釋長生大和尚的經義解釋得精妙。尤其是‘輪回’一說,令人畏怖。”

阮荻讚道,“不錯!六道輪回,生生不滅,乃是佛法至為奧妙幽微之所在。道家論說,人死後便化為清氣,從此消散在天地間。但佛家的說法,人可以生生不滅,輪回轉世,若這輩子積攢了足夠功德,人還有來世。”

“來世。”荀玄微手中的動作停了停。

通明燭火映在晶瑩簪頭,倒映入幽澈眼瞳,他淺笑了下,“倒也不一定是前世積攢了功德。前世積下凶煞惡事的人也有來世。或許執念深重,便能重入輪回?”

他喚了阮荻的字,“長善,你可曾想過,若有機會投胎重入輪回,同樣的人,同樣的相貌,同樣的天性,但重入輪回,這一世經曆了不同的教養,境遇也大不同,長大成人後便會有不小的差異。”

“打個比方,前世兩人為不死不休的仇寇,輪回一世,竟可以和睦相處,結下情誼。”

“那麼,輪回再世的這個,和上一世那個,還算是同一個人麼?”

阮荻被他問得怔住。

“從簡,你最近可是在精研佛理?輪回今世人,可是前世人,問得極玄妙!之前我從未想過,發人深省!”聚精會神地思索起來。

細微的沙沙雕刻聲響裡,阮荻在庭院中踱步徘徊,苦苦思索到露珠沾濕衣擺,終於恍然回返。

“我覺得,前世不死不休的仇寇,這一世竟成了和睦相處之好友,秉性大不同,或許不能算是同一個人了。”

“是麼?”荀玄微放下刻刀,吹了下簪頭浮塵。

一隻活靈活現的玉兔兒出現在燈下。尾巴翹起,兩隻長耳也翹起,原地蹲坐,眼神警惕望向遠方,極靈動傳神。

“雖然再入輪回的境遇不同,導致言行秉性大為不同,但仔細查勘,天生的脾性其實還在……”

庭院裡的阮荻並未聽到他這邊的動靜,又自顧自地思索著踱步去遠了。

荀玄微在燈下轉動簪頭,仔細打量著新刻好的長耳兔兒。玉簪瑩光流轉,光華剔透。

他輕聲自語,“你覺得是不是同個人,阿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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