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第 44 章 曆陽聞鼙鼓(十一)……(2 / 2)

家臣 香草芋圓 12944 字 4個月前

沿著長廊走來的人似乎這幾日休養得不大好,眉眼帶著隱約倦怠之色,徐幼棠迎上去說話,他回應語氣也淡淡的,不怎麼熱絡。

阮朝汐停在回廊長簷處,閉著嘴。“荀三兄”的稱呼讓她不自在,她索性什麼也不叫。

荀玄微遠遠地望見了她,走近廊下。隔著兩三級石階,兩人的視線幾乎平齊。

“這是睡下了又起身?”他的視線在阮朝汐烏黑發髻間轉了一圈,除了墜下來的流蘇,發髻上什麼也未戴。 “我贈你的那支簪子可還在?”

阮朝汐還是沒應聲,直接回屋裡,從妝奩台上尋到了那支兔兒尾巴摔裂的玉簪,雙手捧了出來。

荀玄微從她手裡取走。

阮朝汐的視線帶著警惕,仿佛林間曾受過驚嚇的小獸,雖然站在原處不動,隨時準備著撒蹄飛奔遠去。

她這幾日在院子裡睡得不安穩,但畢竟才及笄,正是嬌豔初綻年華,月光下露出帶著警覺打量神色的精致眉眼,唇色盈盈潤澤,清澈眸光瀲灩。

荀玄微把摔裂的玉簪收起,修長的手從大袖中伸出,掌心托著一支玉質更為剔透的玉簪。

他今夜說話的語氣格外溫煦舒緩,言語體諒,幾乎像是阮朝汐記憶裡的那個人了。

“原以為你睡下了,不想驚動你,想過來放下便走。不想你大半夜醒著。如此也好。”

在清淺月色下輕輕撥弄了幾下掌心的發簪,把簪頭新刻好的小兔兒給她看。

“許久沒有刻玉石了,雕工不如京城的玉匠。簪頭方寸之地,隻能刻下一隻兔兒,見笑了。”

阮朝汐聽他話裡的意思,當真是親自動手雕刻的。

潤澤的唇瓣微微張了下,想要說什麼,終究什麼也沒說,隻從手掌裡接過了玉簪,借著月色反複打量。

不是通常的兔兒拜月,大兔兒帶小兔兒之類的吉祥圖案,而是一隻眼睛圓滾滾的兔兒,姿態憨態可掬,原地蹲立著,擺出警惕回望的姿態,一隻長耳朵高高豎起,另一隻長耳朵被前腳掌捂著,後腳掌撐地,露出同樣圓滾滾的尾巴。

阮朝汐在月光下翻來覆去地打量簪頭新刻的、造型獨樹一幟的可愛兔兒。這幾日聚集心頭的鬱氣似乎消散了一點點,小巧下頜處始終繃緊的的線條和緩下來。

她撫摸著圓滾滾的兔兒尾巴,抿了抿嘴,還是不說話。

荀玄微今晚的聲線在夜色裡格外溫和柔軟。

“五月裡未能趕來參加阿般笄禮,是我之錯。這支玉簪通身無瑕疵,玉質本身足以作笄禮。隻是我極少雕刻玉石,刀工尋常,刻的兔兒不夠之前的十一玉兔精致,阿般莫要嫌棄。”

阮朝汐在月色下抬起玉簪,來回地打量簪頭憨態可掬的兔兒,像是想起了什麼,扯起他的衣袖,看大袖裡藏的另一隻手。

食指中指內側關節處,果然留下幾處深淺不一的劃傷。

荀玄微見藏不住,隻得攤開手掌,任她看那幾處劃傷。中指指腹有一道銳利傷痕窄且深,已經處理過了,當時必定出了不少血。

“早些年還偶爾刻幾枚印章,這幾年在京城不得空,沒怎麼動過玉石,技藝生疏不少。”

阮朝汐小心地以指尖碰了下最深的那道劃痕,“這邊戳得厲害。”

“刻尾巴的時候力道沒拿捏好,刻刀頭戳了一下。”

他捏著玉簪的兔兒尾巴指給她看。“就是這處。”

阮朝汐在燈火下翻來覆去地打量全新剔透的兔兒玉簪。“我其實不缺簪子的。”

“知道你不缺簪子,我看你頭上就時常簪了兩支金玉簪。但我既然缺席了你的笄禮,及笄禮物總是要補上。京城帶回來的那隻簪子摔了,縱然你嘴裡不說,我這兩日想起,心裡總是免不了愧疚。”

荀玄微把玉簪橫托在手掌裡,鄭重地遞過去,目光望向濃密烏發髻,玉簪停在半空。

“阿般。”他輕聲詢問,“我親手刻的這支簪子,雖然遲了三個月,你可願意用起?”

阮朝汐很快反應過來。她站在原處,濃長睫羽激烈地忽閃幾下,沒有躲避。

荀玄微撥開發髻流蘇,把遲來的及笄賀禮端正地簪在濃密烏發間。

“吾家阿般,從此及笄;韶華佳歲,茲以道賀。”

阮朝汐的眼眶湧起熱意。時隔三個月,她終於聽到了遲到多時的及笄道賀,心頭情緒激蕩,心底聚集已久的鬱氣瞬間消散了許多。

但她畢竟大了,沉得住氣,沒有表現出多少異樣,隻繃著臉道謝。

荀玄微在梧桐樹下退開半步,借著淺淡月色打量著玉簪綰發的少女,良久,讚賞地道,“這根發簪你戴著極好。”

阮朝汐抬手摸了下簪頭新刻的兔兒。她終於還是換了稱呼,“多謝……荀三兄。賀禮太貴重了。”

“再貴重的禮,你也受得起。” 荀玄微篤定地說著,轉身往庭院裡走開了幾步。

阮朝汐以為他要走了。荀鶯初的請求她始終未忘記。荀玄微半夜探訪,氣氛和緩,她思索著是不是可以開口替七娘詢問幾句,可不可以讓她不去曆陽城。

但荀玄微停步示意她跟上。兩人在夜間庭院裡並肩漫步,他主動談起了曆陽城裡的平盧王,給各家高門女眷下請帖、邀約入城聽經的事。

“不必在意下帖的人署名是哪個。請帖由平盧王麾下的文掾送來,必定得了平盧王的親自授意。平盧王這趟發難,用的是聖意的名頭。他故意以侍妾的名義下帖,無外乎羞辱各家,給個下馬威。”

“你們當然不會去曆陽城。”荀玄微平靜地說起打算,“前院這幾日人來人往,你長兄也來了,都是商議此事。我們已經做好應對打算,你可以叫七娘放寬心。”

“曆陽城中的高僧釋長生,在京城和我曾結下幾麵之緣。我已經寫信給釋長生,邀他前來荀氏壁外的難葉山講經。”

“屆時,各家女眷都來難葉山聽經。既然平盧王的侍妾廣邀各家女眷聽經,我會發請帖給他家侍妾崔十六娘,邀她也來難葉山。至於平盧王殿下要不要前來,隨他心意便是。”

聽他說得篤定,安排得又穩妥,各家女眷不用進平盧王的老巢曆陽城,阮朝汐的心神放鬆下來,眉眼舒展。時隔多日,頭一次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

“多謝荀三兄告知。”她早就注意到荀玄微隱約顯露的疲倦,“夜色深了,荀三兄早些回去休憩吧。”

荀玄微卻叫住了她。

“夜深人靜思事時。睡意全無,隨我在庭院再走走。”

——

黯淡星光下,荀玄微披了星光,站在庭院中央的魚塘邊賞魚。波光粼粼,倒映著碎月。映入他清幽眼底。

“阿般。”他緩聲道,“我近日總在想佛家輪回之說。”

“你可曾想過,若有機會重入輪回,縱然是一模一樣的人,一模一樣的相貌,同樣的天性,但重入輪回,經曆了不同的教養,境遇也大不同,兩世輪回的人,便生出極大的差異。”

“打個比方,前世兩人為不死不休的仇寇,輪回一世,竟可以和睦相處,言談甚歡。”

“那麼,輪回再世的這個,和上一世那個,還算是同一個人麼?”

阮朝汐抱膝坐在池塘邊。她已經困倦了,無聲地打了個嗬欠,發間的兔兒玉簪月色下晃了晃。

“我不懂談玄。也不精通佛經輪回的道理。”

“不必精通,隻談想法。說說看。”

“就算輪回再世,境遇不同,畢竟還是同一個人。按理來說,遇到同樣的事,同樣的人,還是會有同樣的反應才對……”

阮朝汐撐著困倦的眼皮,“前世既成仇寇,要麼是脾性水火不能相容,要麼遇到了不能相容的惡事。今世竟然能和睦相處,要麼其中有人脾性大改,要麼,就是沒再遇到不能相容的惡事。”

荀玄微捏著一小撮魚食,投入池塘中,魚兒爭相進食,他背身站在月下。

“阿般極聰慧。輪回前的兩個人,性情本就水火不相容,又遇到了不能相容的惡事,前世遂成仇寇。今世輪回,其中一個脾性大改,又避開了不能相容的惡事,兩人因此可以和睦相處。”

他思索著,繼續說道,“但兩人脾性原本水火不容。其中一個脾性大改,是因為生了慧根,重入輪回之後,做事手段大不同——”

阮朝汐沒忍住,抬手打了個嗬欠,夜幕下露出困淚汪汪的眼睛。

白蟬侍立在旁邊,委婉勸說了句,“郎君夜裡起了清談的興致,何苦找十一娘?奴叫人去外頭把阮大郎君找來。”

荀玄微側身回望。“阿般困倦了?”

阮朝汐坐在池邊,揉著眼睛。“為什麼要思慮這些事呢。管他前世如何相處,重入輪回之後,一切都不算數了。兩人做好友不好麼。”

荀玄微莞爾,掂起一撮魚食,繼續慢悠悠往池子裡灑落。

“若兩個都懵懂重入輪回也就罷了。但其中一個偏生了慧根。前世既是仇敵,今世偏成好友。生了慧根的那個,就會忍不住會想,今世成為了好友的這個,是不是前世的同一個,還是說,前世那個已經湮滅無存。輪回的這個是新生神魂。——令我長夜思慮,以至於不能入睡的,便是這處關鍵了。你如何想?”

“讓我想想……”

阮朝汐坐在池邊,人已經不大清醒,索性站起身,原地來回走動幾次,又從荀玄微手裡接過魚食,邊喂魚邊思考。

魚兒搖頭擺尾地爭奪食物。

“確實極難定奪。就像這麼多的魚兒,看起來都長得一模一樣,但有的上去爭食,有的原地等待,有的驚恐躲避。重入輪回的人,想要區分前世今生是不是同一個,隻能看本性了。比方說……”

阮朝汐盯著池子裡的魚兒,思考良久。

“……如果遇到突發的意外事,危急之下,最能考驗本性。如果同樣的反應,采用同樣的處置手段,那就是同一個人。如果遇上突發意外事,反應大不相同,處置手段截然兩樣,那就是新生神魂。”

荀玄徵站在池邊,側耳凝神細聽,露出沉思的神色。手指鬆開,大半袋的魚餌紛紛揚揚灑入池中。

“撒太多了。”阮朝汐驚道,“魚兒會撐死的。”

荀玄微已經擲下魚食布袋,轉身往院門外走去。

“阿般說得極好。”天青色大袖衣袂在夜風中飄搖, “發人深省,極儘精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