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第 45 章 曆陽聞鼙鼓(十二)……(1 / 2)

家臣 香草芋圓 10071 字 4個月前

五日後。

荀氏壁大門開啟, 車隊綿延,眾多部曲護衛,往西南方向的難葉山而去。

阮朝汐坐在牛車小窗邊, 掀起碧紗簾,徐幼棠正在車外訓誡麵前三個年輕家臣。

“你們幾個在雲間塢苦練五年,已經住進南苑, 隻差正式錄入名冊。如今郎君又從京城回返豫州, 能不能正式擢拔家臣,就在這幾個月了。”

在他麵前,李奕臣, 陸適之, 薑芝三個, 默不作聲地聽訓。

“這次應對曆陽城那位的發難,按郎君的‘釜底抽薪’之計,先把高僧請出曆陽城,搬來荀氏壁附近落腳。那位殿下不是拿‘高僧講經’做幌子麼, 我們叫他的曆陽城裡沒了高僧,各家女眷入城的藉口不攻自破。”

“法會開設在難葉山, 距離曆陽城超過百裡, 距離荀氏壁不到三十裡。各家以護送女眷的名義, 各自抽調部曲,數目遠遠超過那位殿下手裡的兵力,且看他來不來。”

“這趟護送七娘和十一娘去難葉山聽經,至關重要。你們就算拚了自己的性命不要,也要護送兩位女郎安然回返。”

三人齊聲應下,“是。”

塢門方向傳來女子嘰嘰喳喳的說話聲,荀七娘穿了身顏色鮮亮的胭脂色高腰長裙, 肩頭披了厚錦披帛,因為要登山的緣故,腳下踩一雙高尺木屐,由女婢們簇擁著,前呼後擁地出行。

“你們幾個吵死我了,我才不和你們同車,我找十一娘坐。”荀鶯初和族妹們分開,徑直走來阮朝汐的牛車前,跟車的荀氏部曲過去蹲下,荀七娘理所當然地踩著部曲脊背上了車。

她嫌棄族妹們吵鬨,自己卻也不怎麼清靜,“十一娘,難得出遊,怎的穿得這麼素淨。”

阮朝汐看了看自己身上,新做的廣袖海棠紋上襦,袖緣以銀線暗繡梅枝,高腰長複裙,雲霞色的織錦披帛,阮氏玉佩掛在腰間。

“這身不花俏,但也不算太素淨。我自己喜歡。”

牛車已經在往前緩行,她借著映進來的日光打量荀鶯初的氣色,見她今日興致盎然,精氣神都回來了,她彎了彎眸,帶出了隱約笑意。

“阿媗今日光鮮耀目,如初夏暖陽。可是有什麼好消息?”

“沒有壞消息,自然都是好消息了。”荀鶯初笑吟吟掀開碧紗簾,愉悅地遠眺山景。

“我阿父說,平盧王那種色厲內荏的小人,整日隻敢龜縮在老巢裡,定然不敢在光天化日下露麵,他肯定不會來。這次去難葉山聽經的,都是各家的小娘子,部曲們嚴密守衛山路,叫我出去散散心。”

阮朝汐耳邊聽著,不知怎麼的,閃過五年前匆匆一瞥,在塢門下見到的張揚肆意的赤色身影。

毒蛇輕易不離巢穴,出則噬人。

五年前,平盧王曾經率兵奔襲七十裡,意圖攻破雲間塢。事後卻又不肯認,隻說遊獵經過。

這次他當真不敢來?

——

上山路上,眼見著擠擠攘攘,全都是豫州大小士族門第的車隊。來的不隻是各家小娘子,還有許多家的年輕郎君。

一來,許多郎君擔負著護送家族姊妹的責任;一來,聽說曆陽城裡的釋長生大和尚在難葉山落了腳,這幾日要開壇講經,講的是“佛家五戒,六道輪回。”

佛道傳進中原不過百年,信徒眾多,質疑者更多,許多士人特意趕來難葉山,隻求當麵辯明經義,去偽存真。

“這回來的人不少。我們家的九娘,鐘家四娘,五娘,陳家六娘都來了。”

上山道上,荀鶯初和阮朝汐商量著,”等下去了半山腰的法會會場,我們不急著擠去前排,先遠遠地聽一聽,若講得精妙,就厚厚地布施香油。若講得不好聽,我們就當做是入山遊玩,山裡四處轉幾圈,早早地回程。”

阮朝汐想想不對勁,“如果我們一個覺得好聽,一個覺得不好聽,怎麼辦?我們是走還是不走?”

荀鶯初傻眼了。“那就……就叫鐘十一過來湊個數。不管走還是留,三個人總能定下。”

“他也來了?”阮朝汐探頭往外望,還真被她瞧見了人。

緩行車隊前方,幾個衣冠華麗的年輕郎君縱馬前行開道,其中一個打扮得格外顯眼的,穿了身耀眼張揚的織金紅袍,犀皮腰帶,腰懸寶石長劍,看背影豈不正是鐘十一郎?

“被三兄關了五天才放出來,要他‘靜心思過’。憋狠了,出來就穿了身大紅錦袍,鬥雞似的四處晃悠。哪有半分的靜心思過。”

荀鶯初指著背影笑了一陣,放小聲音,“聽說曆陽城裡那位凶神也喜愛紅袍。阿般,你覺得那位今日會不會來?”

阮朝汐和她互看一眼,無人應答。

誰知道呢。

釋長生大和尚講經的地點,挑選在半山一處清澗邊,荀氏家仆從彆處采摘了幾百朵蓮花,從上遊放入水中,慢悠悠地沿著清澗順流而下,山溪裡處處蓮花盛開,儼然是佛家妙法地。

圍繞著清澗周圍,擺放了數百個聽經用的細竹簟,附近臨時搭建了十幾處小木樓,供女眷使用。更遠處的山裡有幾處涼亭,也早已準備好,防風的步障早早搭建起來。

荀鶯初和阮朝汐選了一處清淨的木閣一樓,距離有些遠,看不清水邊結跏趺坐的大和尚的麵孔,好在水麵傳音,大和尚講經的聲音聽得倒是清晰。

阮朝汐倚著木廊,手裡握著一隻新鮮采摘的蓮蓬,漫不經心剝著蓮子,遠遠地聽到在講六道輪回。

眾僧以梵語吟唱大段佛經,穿過水麵,遙遙聽到高僧聲音醇厚,以純正的洛下雅音[1]一字一句講解道:

“此等眾生,虛妄分彆,不求佛刹,何免輪回?[2]”

阮朝汐忽然沒來由地心神一震,手心鬆開,幾顆蓮子咕嚕嚕滾落落地上。

刹那間,她仿佛遭逢了鐘罄嗡鳴,嗡嗡震顫不休,視線越過人群,望向水邊端坐講經的高僧。

“不求佛刹,何免輪回……”她喃喃地道了句,還沒想明為什麼,心口倏然一痛,一滴淚落在手背。

荀鶯初今日的遊興極高,正在興致勃勃地遠眺山景,不經意卻瞧見好友潸然落淚,失色驚問,“十一娘?你怎麼了?”

“我沒什麼。”阮朝汐抬手擦去了淚痕,自己也有些疑惑,“最近睡得不大好,精神也不足,總是傷感。”轉身衝荀七娘笑了笑,“無事了。”

諸多僧侶齊聲念誦佛經,沿著水麵遠遠地傳開。

水邊的上百個細竹簟已經坐了大半,看穿著舉止,俱都是大小士族郎君。念誦佛經的話音剛落,下麵立刻響起許多道高聲質問的聲音,釋長生開始詳細辯論輪回種種。

不到午時,上山車隊越來越多,蓮花水池邊逐漸擁堵。前來的許多士族郎君,帶來了大批家仆部曲,馬車牛車把整片山道擁堵得水泄不通,不知哪家的家仆被推擠進了水裡,激起一陣不小的騷動。

片刻後,主辦這場盛會的荀氏族人趕來,為首一名身穿青色官袍的少年郎君領著眾多文掾,去和士族諸郎們交談。

不知說了些什麼,向來眼高於頂、不甘落於人後的士族郎君們即刻停止往前擁堵,不少起身緩緩後退,竟有一小半直接登車走了。

阮朝汐在小木樓高處遙坐,側耳細聽經義;荀鶯初噘嘴在身側坐著。

不巧映證了之前的話,她覺得佛法精妙,七娘覺得無聊至極,兩人找人尋鐘少白過來,決定留下還是回去。

在小木樓高處等了一陣,身後終於傳來一陣腳步聲,有人沿著木梯上來,從背後喚了句,“七娘彆胡鬨!十一郎人早走了。”

阮朝汐和荀鶯初兩人同時回頭。

來人正是剛才遠遠眺望到,趕去人群裡勸說離場的少年官員。約莫十八九歲,雖穿著品級不高的青色官袍,但官袍下透出蜀錦袍袖的邊緣,玉佩加身,神色矜傲,明顯是士族出身的郎君。

來人從木梯扶欄處緩步而上,邊走邊不冷不熱道,

“臨時出了變故,十一郎性子不穩重,今日穿戴的服色又不大妥當,三兄特意叮囑把他送走了。七娘,你也不怎麼穩重,還是——”

一句話還未說話,來人看清了荀七娘身邊憑欄回頭的阮朝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