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第 45 章 曆陽聞鼙鼓(十二)……(2 / 2)

家臣 香草芋圓 10071 字 4個月前

日光如灑金,映照在阮朝汐的側顏,映亮了江南山水色的眉眼,鴉色睫羽低垂,在鼻翼落下柔和的陰影。

少年郎君的瞳孔微微收縮,還未說完的半句話卡在喉嚨裡,忘了再吐出來。

阮朝汐正在專心聽佛經,乍見了陌生麵孔的少年郎,蹙了下眉,隨手拿起團扇,心不在焉地遮住了半張姣色容顏,視線轉了回去,依舊眺望著池邊講經處。

荀七娘不情不願起身,抱怨了句,“九兄來了。說話說一半,我怎麼就不穩重了?”

又悄聲對阮朝汐說,“來的是我家族兄,隻比我大兩歲,書讀多了,說起話來老氣橫秋的,自以為比我大了十歲八歲。你可見過我九兄?”

阮朝汐遮臉的團扇往下挪,露出一雙瀲灩眸子,斜睨過去一眼,不認識,搖搖頭。

那邊呆立的荀九郎卻似突然驚醒似的,倉促地往前兩步,站在日光下,鄭重拂衣揖禮。

“在下出身潁川荀氏,行九,雙名景遊。敢問麵前女郎……”

他白皙的耳邊驀然有些發紅,“前幾日傍晚時驚鴻一瞥,似有一麵之緣。可是近日暫住荀氏壁的阮家十一娘?”

——

臨近蓮池的方向,荀氏部曲們訓練有素地拉起紫綾步障,步障不見頭尾,綿延覆蓋整條通往後山的山道,遮住了水邊聽經眾人的視線。

有生性謹慎的過來詢問,回答一律是:“曆陽貴客至。”

半山腰新搭建的兩層木閣樓處,閣樓頂風景獨好。山頂日光透過半掩的竹簾,斜照進頂端閣樓。此處有宴席貴客。

毫不顧忌下方水池邊端坐的幾列和尚,酒肉流水般地端上,濃烈的酒香肉香彌漫了整個閣樓。

平盧王元宸出乎意料地來了。

一身大紅錦袍似火,言談肆意無忌。

“今日宴席格外有趣,大和尚居然在山裡臨時加了一場講經會。好山好水好經文。”

元宸鼓掌大讚,“兩位留意聽聽看,六道輪回,不生不滅,講得多好!不枉本王快馬疾行百裡,特意趕過來啊。實乃盛會!”

懸垂紫竹簾後,清亮箏音響起,曲音悠揚動聽。

元宸邊喝酒邊打拍子盛讚道,“好箏曲!” 自己讚揚了還嫌不夠,笑問酒席間陪坐的阮荻,“此箏曲如何?”

阮荻放下酒杯,肅然應答,“洋洋如大江流水,清音動聽。”

元宸哈哈大笑,對著竹簾子後麵高聲喚道,“阮郎誇讚你彈得好!十六娘,還不出來拜謝?”

阮荻臉上微微變色,阻止道,“不可!崔十六娘並非女樂,清音動聽,隔簾聽一曲足矣!十六娘無需出麵拜謝!”

元宸前一瞬間還談笑晏晏,下個瞬間倏然變了臉,森然喝道,“出來!”

纖纖素手掀開了竹簾,美人抱著長箏,薄紗覆麵,娉娉婷婷地走出來,在酒席兩步外停下,福身行禮,柔婉道,“元郎何必慍怒。十六娘出來了。”

元宸轉怒為喜,把抱箏行禮的崔十六娘一把摟在懷裡, “好嬌兒。還是你識時務,難怪本王疼你。”

崔十六娘輕呼一聲,羞赧掙紮著要起身。

元宸索性一把扯了遮麵薄紗,當著在場其他人的麵,在美人粉唇上親了一口。

“曾經的京城第一高門,如今是雨打風吹去。跑了幾個,至今還在抓捕。跑來豫州的崔十五沒抓著活口,倒是留下了個小十六娘。若是家裡沒出事,她這般的家世容色,做王妃也堪配了罷?哈哈,如今配不上了,當個解悶的小玩意兒倒無妨。陪伴本王左右,聊當慰藉。”

懷裡的美人兒不敢抗拒,忍著淚,微微顫抖,羞恥得把臉擋在肩頭。元宸又暢快又得意,斜睨了一眼臉上變色、轉頭不看的阮荻,又去瞧另一邊坐著的荀玄微。

荀玄微淡定地舉杯啜了口酒。

高樓風獵獵,吹動他身上博帶衣袍,氣度閒適從容,仿佛壓根沒聽到不動聽的諷刺言語。

“荀郎裝聾作啞的養氣功夫,本王是佩服的。”元宸覺得沒意思,把懷裡的崔十六娘往前一推,“去,給荀郎敬酒。”

崔十六娘噙著淚花起身,顫手倒酒,酒壺拿不穩,杯裡才斟滿的酒被她潑去了一多半。她驚慌地抬眸,荀玄微側身望過來,兩邊對視了一眼。

“十六娘不必憂心。”荀玄微接過酒杯,自己斟滿了酒,“小事無礙,稍安勿躁。回去殿下身邊罷。”

崔十六娘細聲細氣地道謝,抱起長箏回去,這回乖巧地伏在元宸膝頭,抬頭露出懇切哀求的目光。

元宸心滿意足,親手替她掛回麵紗。“這兒不用你了,去簾子後頭。對了,彆彈箏了,換首琴曲。”

不錯眼地盯著那道窈窕柔順的身影走回簾後,這才轉回目光,對在座的荀玄微和阮荻兩人得意炫耀,

“十六娘的琴技卓絕。不愧是清河崔氏嫡女出身,家傳淵源。你們都是識貨的,一聽便知。”

竹簾後撥弦調音,很快傳出幽幽琴聲,婉轉低徊,自有不同意境。

荀玄微在如泣如訴的琴音裡喝起十六娘倒的酒。耳邊傳來悠遠的講經聲,依稀正講到“佛家五誡。”

誡殺生,誡淫妄,誡妄語。

“他娘的。”元宸聽得大皺眉頭,“這禿驢怎麼像是專門罵老子來了?”

荀玄微自若地啜了口酒,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高僧講經,普渡眾生,不獨講給殿下一人。”

元宸的目光轉過來,狐疑打量片刻,哈哈笑了,“高僧講經或許是在普度眾生。荀郎這句‘聽者有意’,貨真價實是在罵本王。”

荀玄微莞爾舉杯,“說者無心。”

酒過三巡,元宸原本還端著的姿態逐漸浪蕩起來。衣襟敞開,粗魯地箕踞而坐,葷素不忌地品鑒起豫州各家才情出名的小娘子,大罵手下的士族官員各個蠢材。

阮荻不巧就在他手下做事,強忍著悶聲喝酒,恨不得把耳朵拿布塞上,一杯喝得比一杯快。

荀玄微坐在下首位,視若無睹,聽若未聞,目光從眼前的酒肉狼藉轉開,越過遠方清靜蓮池,遙望向更遠處。

因為那句“曆陽貴客至”,前來聽經的小娘子們嚇走了大半。蓮池附近的十幾座木樓人影憧憧,時不時有女眷帶著幕籬下樓離去。

距離太遠,在閣樓高處望去,隻是一個個晃動的人影,略微能分出男女而已。

元宸人來了,卻似乎對相看豫州士族女的事並無太大興趣,肆無忌憚的笑罵聲句句貶謫同僚,罵完了豫州罵京城。

荀玄微淡然聽著,自斟自飲。直到一輛牛車出現在視野裡,車像是雲間塢的牛車,趕車的部曲身量魁梧,依稀像是李奕臣,他喝酒的動作微微一頓,目光追隨而去。

那輛牛車沿著下山道緩行,行到山腳一片楓林邊。卻有個少年郎君追過去,在道邊攔住牛車,行禮說了幾句什麼。

距離過於遠了,人自然是看不清的,原本也不會引人注目。但背景處的大片楓林過於火紅,少年郎君的青色官袍服站在楓林邊,反差強烈,人影搖晃動作,這邊便立刻察覺了。

“喲,瞧那邊。”

元宸放下酒杯,笑指遠處楓林方向。“大和尚講經沒什麼好看的。那邊的是不是美人兒在偷偷幽會情郎?跟車的部曲還不少。這是哪家的小郎君小娘子?有意思得很。”

進山聽經的郎君雖然不少,青袍官服少年郎不多見,阮荻一眼就認出是他麾下任職的荀九郎,荀景遊。臉色登時又是一變。

荀玄微收回視線,從袖中取出一幅準備好的文書,字麵向下,放置於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