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第 56 章 曆陽聞鼙鼓(二十二)……(2 / 2)

家臣 香草芋圓 11701 字 5個月前

荀玄微若無其事鬆了手,“再多灑下去,滿池子錦鯉都活不到明日早晨了。”

阮朝汐把剩下的小半袋魚食放在池邊,左手往回縮了縮,攏進袖裡。

荀玄微和她相差十歲,把她自小領進塢撫養,書信來往多年,看顧著她長大,在她的心目中如父如兄。

剛才他抬起她灑魚食的手,又坦然放開,輕輕地一握一抬,或許是因為對她沒有男女大防的顧慮,就如同喂她喝粥那樣,原本不算什麼。

但昨晚的名冊裡,跳進她眼簾的‘荀玄微’那頁,又突兀地浮現在她腦海裡了。

她不知道這個莫名其妙的名冊是誰編纂的。霍清川跟隨荀玄微多年,做事穩重,按理來說不會犯下如此離奇的疏漏。

她一方麵覺得驚駭,驚駭之餘又覺得荒謬。荀玄微不願和京城士族聯姻,荀氏壁在給他籌辦相看宴,相看豫州大姓的大宗嫡女,她是知道的。

名冊裡混入了‘荀玄微’的姓名生平,或許是霍清川在同時準備著兩邊的名冊,忙中出錯,編纂出了疏漏。

想到這裡,她沒有多聲張,直接翻過去了。

霍清川跟隨荀玄微攔截了她。她雖然對霍清川當麵冷淡,但往年的情分還在,名冊的大疏漏捅出去免不了責罰,她不想霍大兄被責罰。

魚竿和魚簍就在身邊,荀玄微喂飽了滿池子錦鯉,開始釣魚。

阮朝汐心裡有點亂,臉上沒顯露什麼,眸光垂下,依舊安靜地盯著粼粼水麵,錦鯉搖頭擺尾地圍繞著魚鉤嬉咬。

陽光映照在她瓷白的肌膚,她接連兩夜沒睡好,隱約發青的眼底陽光下顯露出來,她打了個困倦的小嗬欠。

荀玄微很快察覺了她眼底的淺淡青色。

“昨夜沒睡好?”吃飽的魚兒不肯咬鉤,他不緊不慢地在魚鉤上又加了點香餌,繼續垂入池中,隨意詢問了句。

阮朝汐當然不會直說昨夜的三更之約,有人還失約了。索性把前夜離奇的夢境拋出來遮擋。

“做了個怪夢。夢裡似乎有個極大的湖泊,大到仿佛是海,岸邊燈火通明,有兩三處湖中島,水裡倒映著星光……”

後麵出現的群魔亂舞的畫舫,畫舫船頭自稱‘孤’的陌生貴胄男子,她坐在那男子的腿上,就算是夢境也太放蕩了,她不願再說下去,住了嘴,專心地看垂釣。

才看了片刻,“哎,魚兒咬鉤了!”她指著劇烈震蕩的池子裡,“荀三兄,那邊。荀三兄?”

荀玄微從沉思中驚醒過來,扯了下長杆。

力道和時機都不對,膽大包天的魚兒吃光了香餌,留下光禿禿的魚鉤,甩著尾巴逃走了。

他把魚竿拉出水麵,心不在焉地裝著香餌。

“後麵呢?後麵可還夢到了什麼離奇的場景,可有遇到匪夷所思的人。”

“後麵就驚醒了。”阮朝汐不欲再說下去,簡短地結束了夢境。

她起身說了句,“十二郎傷了腿腳,我去南苑看看他如何了。”越過庭院藥圃,往南苑方向走去。

荀玄微的目光從身後落在她背上。

凝視的目光裡帶著複雜情緒,默然追逐往南苑去的窈窕背影。

前世種種事,上元繁華夜的大湖夜遊,他抱憾終身的恨事,怎會出現在她的夢中。

池子裡的錦鯉搖頭擺尾,頭頂梧桐黃葉旋轉飄落,主院已經修繕一新,眼前的景象寧謐如世間門桃源,現世安好的美景卻再也落不入他眼中。

刹那間門,時光倒流,鬥轉星移。

越過現世靜好庭院,眼前顯露出前世焚燒殆儘的斷壁殘垣,滿地劍戟箭矢,斷臂殘肢層層疊疊。

塢壁攻破,宗族屠滅,十不存一。相隔百裡之外,未有狼煙示警。

等雲間門塢接到消息,再怎麼疾奔救援已經不及。隻得倉促間門整合部曲,帶領殘餘族人,躲避追兵的追捕奔襲,匆忙渡江南下。

那夜的江水滔滔,奔流不舍晝夜。多少高門貴血,百年士族門第,無聲無息湮滅紅塵中。

重生一世,局麵已與上一世大不相同,家族猶在,親友環聚。阿般始終在北地,放眼周圍皆是山巒群峰,不曾見識南朝的大江湖泊。

她不曾記起前世,偶爾泛起舊日的浮光殘影,也隻當是夢境……

是他重生一世的萬幸。

阮朝汐才走出四五步,被叫住了。

“傅阿池出塢之事,辦得倉促了些。我看你少了玩伴,四處尋不到人說話,日子過得無趣。”

荀玄微放下魚竿,起身走近。不知為何,他望過來的眸光比往日更加溫柔寵溺。

“要不然,我將七娘接過來。你們兩個年紀相近,互相也可以作陪玩耍。”

阮朝汐想起了七娘在荀氏壁裡逼仄的小院子,整日圍攏著她的女婢,剛想點頭應下,忽然又想起南苑裡養傷的鐘少白。

“七娘和鐘十二兩邊家裡的議親,似乎鬨得不大痛快。十二郎如今在南苑養傷,七娘若是不願意過來的話,不必勉強她。”

荀玄微頷首,“我曉得。”

話雖如此說,但他主意已定,目送阮朝汐走遠,就在池邊寫了一封簡短手書,命人送去荀氏壁。

耽擱了小半刻時間門,又有貪吃的魚兒咬鉤。他抬了下魚竿,這回發力的時機精準,貪嘴的赤紅色大錦鯉被釣離水麵,在鉤上撲騰個不停。

他原本就不是情緒起伏強烈的人,聽到“星夜大湖”瞬間門引發的劇烈波動逐漸平緩,又寫信請來了七娘,為傅阿池的離去做出了補償。

他的心緒很快恢複,再度如千頃平湖,波瀾不驚。

他放下魚竿起身,往書房方向走出兩步,銀竹在身側提著魚簍竹竿,幾度欲言又止。

荀玄微察覺了。“有話直說。”

銀竹遲疑著說,“十二娘……進去南苑,探問十二郎的傷情,兩人說了好一陣話了。奴不知該不該請人出來……請郎君定奪。”

荀玄微停步回望過去。南苑的門半敞著,門裡靜悄悄的。

透過半敞的門扉,鐘少白坐在庭院的假山石邊,阮朝汐幫他握著拐杖。兩人不知說什麼,鐘少白飛快地抬了下手,又更快地收回去。看起來有些滑稽。

拐杖掉落,阮朝汐俯身把拐杖扶起,沒有留意鐘少白這邊的動作,鐘少白自己窘迫得臉紅脖子粗,視線悄悄地瞄過去,又飛快地轉開。

荀玄微遠遠地望著。

少年人藏不住心事,眼神熱烈閃亮,熾熱心意一望便知。

其實也算尋常事。阿般從來便是這樣,不似普通女子的委婉含蓄,喜愛誰便直白地露出喜愛,不喜愛如何也不能得她青睞。如今年歲還小,等她再長幾年,對她心生了愛慕而又不得青睞的,管他什麼勳貴王爵,一律被她冷待。

還記得當年宮廷裡她抱著年幼的小皇帝坐在高處,接受朝臣禮拜,丹墀下常年有幾道追逐失落的痛苦眼神,他見慣了。

似鐘少白這種有幸和她年少相識的,生了愛慕心,再尋常不過。

但不知怎的,看著少年郎眼裡掩飾不住的愛慕,他突然想起了阮朝汐出奔豫北被他追回的那個深夜,四岔口大車急停,少年以單薄的肩膀護著身下的少女,兩人在昏迷中互相依偎。

原本安穩如千頃平湖的心緒,忽然無風起浪,波動起來。

他喚來了銀竹。

“前陣子事忙,忽略了不少事。”他神色不動詢問。

“五房那邊,七娘和十二郎家裡議親,議到什麼樣了,你在荀氏壁時可聽說後續。”

銀竹如實回稟,“原本快要議定下來了,但聽說七娘在家裡大哭大鬨,死活不同意。七娘的母親心疼她,奴在荀氏壁聽說點風聲,說十二郎也不願,兩邊相約罷休了。奴回來的時候,五房那邊似乎在籌備相看宴,打算讓七娘相看鐘家的其他幾位郎君了。”

“罷休了?”荀玄微不明顯地擰了下眉,又遙望過去南苑。

阮朝汐扶著拐杖,說了幾句話,把拐杖遞給鐘少白,似乎在查探他的傷處。鐘少白一張臉突然漲得通紅。

最近事多且雜,他確實沒怎麼留意七娘議婚的動向。若知道兩邊的議親事竟然罷休了,中途換了鐘家的其他郎君相看,他絕不會把鐘十二接來雲間門塢治腿。

早知如此麻煩,不如那夜直接把鐘少白送回鐘氏壁,落個眼前清淨。

“七娘是個急性子,十二郎衝動易怒,平日裡爭吵是多了些,以至於姻緣不成。”

他盯著南苑裡談笑的兩人,淡淡吩咐下去。

“七娘很快要來了。既然兩邊結親不成,彼此再見麵也是尷尬。十二郎畢竟遠來是客,先不必管他,等七娘過兩日到了,十二郎不好再多露麵,讓他專心留在南苑養傷便是。”

說罷起身離開窗邊,把刺目的景象拋在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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