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奕臣攙扶著鐘少白, 阮朝汐走在身側,銀竹跟在阮朝汐身後,四人仿佛天上的大雁隊列似地, 一個跟著一個在庭院裡走動。
鐘少白慢慢走去錦鯉池邊,李奕臣扶他坐下,自己蹲去了大青石後頭。銀竹站在阮朝汐身側不走。
“銀竹, 我想喂錦鯉。勞煩你拿兩包魚食來。”阮朝汐自若地吩咐。
銀竹狐疑地沒有動。李奕臣在青石後不耐煩地說, “我在這兒。十二娘吩咐你做事你不去?”
銀竹匆匆地去了廚房方向找尋魚食。
鐘少白把木拐杖放去青石邊。南苑裡就有個小小的錦鯉池子, 他帶了魚食出來。
他從自己荷包裡取出兩包魚食,一包遞過來。
“多謝你探望。”視野裡無人, 環境清幽,隻有魚兒在水裡吐泡泡的輕響, 他繃緊的神色放鬆下來,“南苑找不到人說話, 莫聞錚整天盯著, 無端就會生出煩躁。還好有你在。”
阮朝汐接過魚食,在他身側坐下,打開布袋子,往池子裡灑了一把魚食。
“荀三兄發話了。我進不去南苑, 你可以出來。庭院裡來來去去的人是多了些, 但景致不錯的。你無事可以出來走走。”
李奕臣背身在木橋下蹲著。值守部曲們目光炯炯, 眾多視線從各處望過來, 又轉過去。鐘少白掩飾地灑了一大把魚食。
“慢慢養傷, 不著急。”這句話不知道是安撫身側的人, 還是安撫他自己。“等我腿傷完全養好,還得一個月。十二娘,你這個月都在的吧。”
“我還能去哪裡……”一句話沒說完, 阮朝汐的聲音忽然頓了下。
說起來,平盧王單獨給她下帖的所謂“曆陽邀約”,似乎就在下個月。
但鐘少白並未察覺她短暫的異樣情緒。他強忍著激動,魚食一把把地往池子裡撒。
“這次養傷期間門,多謝你探望照顧。等我回了鐘氏壁,我就會稟明母親,邀你過去玩兒。”
他確實認認真真地打算了好幾日。
“這次車隊出奔豫北,被外兄撞了個正著,荀氏壁那邊肯定瞞不住,你和荀九郎的事,多半是不成了。但你不必憂慮!”
他的耳朵紅得仿佛天邊雲霞,眼睛直勾勾盯著池子裡翻騰的錦鯉,強作鎮定說,“我們算是結下患難的交情了。等我的腿好徹底,十二娘,你……你可願意隨我去鐘氏壁小住幾日——”
話剛出口就後悔唐突,慌忙又添一句,“不是我邀你,不能敗壞你的名聲,我回去叫我家四娘下帖子邀你。對了,還有,我之前已經寫信回鐘氏壁,告訴阿娘我和七娘是萬萬不能成的。父親回信把我罵了個狗血淋頭,又說七娘也不願,那邊籌備著打算相看我家十兄了——”
話音未落,阮朝汐伸手過來,把他半空懸著的手隔著衣袖往上一抬,“整包魚食都要被你撒完了。”
鐘少白急忙抬手,滿袋子的魚食被他邊說邊撒,隻剩下零星一點,剩下的全倒進了池塘裡。
四處都是搖頭擺尾爭食的魚兒,粼粼水波劇烈動蕩。
“稀罕的五彩錦鯉,移過來才幾日。”阮朝汐低聲埋怨他,“被你毛毛躁躁地倒滿了整池子,也不知明早有多少隻要翻白肚皮。”說著起身四處去尋細網兜。
看護庭院的家仆們奔過來幫忙打撈魚食。
等這邊一番動靜完畢,家仆們帶著細網兜退下,鐘少白原本紅透了的耳朵已經恢複了原本膚色,帶著失落表情,盯著自己的腿,低頭坐在原處。
“是我唐突了。”他沮喪地說,“你和九郎的議親事出了波折,你心裡……想必不安寧。邀你去鐘氏壁玩,你也沒心情……”
阮朝汐搖搖頭。“不必再提荀九郎了。實話與你說,這次出奔豫北,一部分緣由也是因為我不要嫁他。荀三兄說我既然如此不情願,兩家結親結的是親好,不能成怨偶。荀三兄和我當麵允諾,和九郎的事作罷了。”
鐘少白猛地側身過來。動作幅度太大,幾乎扯到他的傷腿。
“當真?你當真不願嫁他,外兄當真說,你和九郎的事作罷了?”
阮朝汐肯定地點點頭。
“那我……我馬上就去寫信,找人帶去鐘氏壁,叫四娘邀你去玩兒!”鐘少白壓抑著激動嗓音,眼神帶著明顯的期盼,又帶了點不安。
“十二娘,你願意去玩的對不對?我們認識這麼多年,你從不去鐘氏壁,我原以為……你是不是、是不是也不是那麼的看不上我?”
這句話說的拗口,來回幾個“是不是”,阮朝汐想了想才明白他的意思,沒忍住,抿著嘴笑了下,露出一邊清淺的酒窩。
“和你再說句實話,你彆惱。我不大喜歡你們鐘家的四娘。她應該也不大喜歡我。她是寫信邀了我幾次去鐘氏壁玩兒,但字句言語全是客套敷衍,我看得出。所以我索性拒了。”
鐘少白差點跳起來,“那都是我叫她寫的!邀了三次,你拒了三次,四娘都衝我發脾氣了,我還以為你心裡覺得我——”
“你很好。” 阮朝汐對著池子裡四處覓食的錦鯉,又灑了一把魚食下去。
“少白,多謝你年少仗義,一諾千金。你那夜護我傷了腿,給你帶來了種種不便,你卻始終未有一字責怪。這份赤誠待人的心意,我心裡都記著。”
她的目光望向青石邊的木拐杖,鄭重又說了一遍,“你很好。”
鐘少白那邊沒了聲響。
阮朝汐灑了兩把魚食,沒聽到回應,詫異地側頭去看,鐘少白雙手攥成拳頭按在膝蓋處,盯著粼粼水麵,臉上露出想哭又想大笑的表情,好好一個俊俏的少年郎,此刻的表情難以形容。
阮朝汐好笑地側頭瞧他,“你做什麼呢。怪模怪樣的。”
鐘少白盯著水麵,也瞧見自己此刻的表情了,急忙繃緊臉色,肩膀拉得筆直,做出一副不苟言笑的肅穆姿態,緊張地說,“沒什麼。看魚兒,彆看我。”
阮朝汐噗嗤笑了。
他們在池子邊坐得夠久了,該說的話阮朝汐已經說完。不等銀竹回來,即刻起身,把拐杖從青石拿起,遞給鐘少白。李奕臣從青石後頭起身,過來攙扶貴客。
阮朝汐問他,“疼不疼?可要李奕臣攙扶你回南苑?”
鐘少白自己撐起身,“沒事。早不疼了。”
他自從被關進南苑養傷,情緒低迷,現在全身的精氣神都回來了,身上的傷痛也壓製不住他臉上的笑。
他往南苑方向走,邊走回頭說話,把壓也壓不平的嘴角強行往下壓,矜持地說,“我沒事!這點小傷算什麼,兩三日就好了!”
莫聞錚早在南苑門邊盯著,快步過去,攙扶著人回南苑。
阮朝汐往北麵的青瓦大房處走,耳邊傳來莫聞錚的冷哼,“兩三日就好了?十二郎說得好大口氣,仆竟不知天下誰有這個本事,叫十二郎的骨裂傷兩三日就能好?”
阮朝汐無聲地笑了下,踩上台階,入了長廊。
李奕臣在她身後跟著,見四周無人,飛快地從耳朵裡掏出兩團蠟丸,扔去草叢裡。
“你說話我聽不見。但十二郎扯著嗓門喊了兩句,蠟丸也堵不住。”李奕臣和她低聲嘀咕,“他說要接你去哪兒?可要我護送?”
“他想請鐘四娘邀我去鐘氏壁做客。” 阮朝汐想了想,“我和他家的四娘不熟,不是太妥當。先等十二郎腿養好了再說。”
銀竹迎麵匆匆迎上來,抱著魚食,見阮朝汐和鐘少白已經分開,鬆了口氣。
“十二娘如今大了,十二郎畢竟是外男。奴多嘴,即便是從小的情分,還是得避嫌的好。有什麼話說那麼久呢。”
阮朝汐從她身側走過去。“李奕臣跟著我,我能多說什麼。不過是問幾句傷勢罷了。你不必在這裡說我,等你母親沈夫人過來,該說的訓誡言語一次說給我聽。”
銀竹跺腳說,‘十二娘!聽奴一句勸。奴剛才去拿魚食時候,就看見郎君站在窗邊盯著你和十二郎說話喂魚兒,看了好一陣子。’
“是麼?”阮朝汐說,“知道了。”
——
阮朝汐進書房時,手裡揣著一把庭院裡薅下的新鮮竹葉。
她腳步輕快地進了書房,繚繚清香令人靜心凝神,她的步伐舒緩下來。
無聲無息地穿過明堂,掀開竹簾隔斷,等她走進東次間門,腳步已經恢複了往日的平穩,手裡攥著青翠竹葉,坐去自己慣常的席位處。
荀玄微坐在對麵。他剛才應該都看見了,但此刻什麼也沒說,仿佛什麼也未曾看見,平心靜氣地在對麵喝茶。
繚繚茶香漫溢在室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