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燈熄滅,滿室寂靜,白蟬在隔壁耳房裡睡熟。她在黑暗裡睜著眼。
許多發生過的事實,被她有意無意忽略,卻在這個尋常的夜晚串在了一起。
長兄要接她回去,他從長兄手裡把她留下。
長兄臨去前怒衝衝說的那句“荀玄微不懷好意。離他遠些。”
東廂房分明已修繕好了,早預備著給七娘,卻不告知她,讓她一直住在連通小院的書房裡。
他向來心思深,說話含蓄,讓人費心猜度。如果一個事物反複在她麵前出現,多半是他想要她看到的。
阮朝汐的心裡一沉,想到了書卷裡那頁被她塗黑的“荀玄微”生平。
真的是霍大兄疏漏誤寫下的麼?
如果不是疏漏,而是刻意寫下……他為何要把自己的生平,寫在給她準備的名冊裡?!
室內一片靜謐,耳邊都是越來越劇烈的心跳。
噗通。噗通。噗通。
白日裡聽到的話又在耳邊響起了。
“世道艱險不平,女子出嫁,需得尋一個護得住你的良人——就在這卷名冊裡尋。”
事事做得隱晦,句句隱含深意。
仿佛有潮水鋪天蓋地湧來,她站在潮水中央的礁石上,眼睜睜看著那潮水越來越近,淹沒了腳踝,想要躲避,卻發現無處躲藏。她不敢細想。
三更深夜,萬籟俱寂,阮朝汐盯著黑暗室內的白牆。就在這時,窗外卻傳來奇異的聲響。
“喵嗚~”
耳邊的聲響更大了些。似乎有貓兒煩躁地扒窗,“喵嗚~”
無影無形浸沒腳踝的潮水退去了。阮朝汐在黑暗裡霍然起身,推開靠庭院那邊的窗欞縫隙,低頭往下看。
兩隻幽亮的大眼睛從窗下往上瞧,兩邊打了個照麵。阮朝汐驚愕地微微睜大了眼。
陸適之把身上黑衣裹了裹,無聲地歎了口氣。
“是我。薑芝喊了我,叫我替十二郎來。十二郎腿腳不方便,半夜出來被抓個正著,那可不妙。”
阮朝汐敞開了窗,在值守暗處轉來的眾多驚異視線裡,明晃晃地趴在窗欞邊,抬頭望月,“十二郎托你來說什麼事。”
“十二郎以後都不能出南苑了。七娘今日來了,莫聞錚說郎君吩咐,兩家婚事既然不成,彼此相對尷尬,七娘停住在雲間塢期間,十二郎就不好再出來主院,隻在南苑裡養傷就好。”
阮朝汐驚愕難言,停頓了片刻才說出話來。
“他是潁川鐘氏子,於情於理,怎能這麼關著他,把他當做犯人般看守!你去和十二郎說,明日我就去找荀三兄——”說到這裡時,忽然啞了一瞬。
她清風朗月的荀三兄,就在這夜,繞過她遮蔽臥床的屏風,毫無顧忌地坐在她的臥榻邊,查驗她是否入睡,超越界限地撫摸她的臉頰和嘴唇。
窗下的陸適之沒有察覺她短暫的停頓,繼續說下去。
“十二郎說,郎君待他冷情不似兄弟。他想起那日去豫北的車隊被半路截停,大車意外撞上了兩輛重車,按郎君的說法是撞到了夜裡出行的車隊。但如今越想越覺得其中有古怪。哪有時機湊那麼巧的。十二娘住在雲間塢裡,多留意些蛛絲馬跡。”
阮朝汐不做聲地聽著。撞車當夜的混亂暈眩又浮現在腦海裡。“我知道了。”
“十二郎說的古怪處,我不知真假,我隻是傳話的。”
陸適之歎了口氣,“但連續兩次都被郎君的車隊正好撞上,我也覺得古怪。就算是運勢低,一次撞上是倒黴,連續兩次,怎麼會有如此巧合之事。”
靜悄悄的,陸適之走了。
陸適之走後,她躺回小榻,左右輾轉反側,一會兒是“怎會如此巧合”,一會兒又想起深夜裡越界落在唇上的指腹。
片刻後,窗外居然又響起了細聲細氣的“喵嗚~”
阮朝汐蒙著被子不理會,但那細細的貓叫聲不肯罷休,“喵嗚~”“喵嗚~”
阮朝汐越聽越不對,又坐起身,快步過去開窗往下望——
窗下蹲著一身黑衣的荀七娘。
頭上烏發拿黑布蒙了,隻露出一雙隱約腫著的水汪汪的眼睛,在夜色裡睜得老大,眼巴巴地往上瞧。
阮朝汐:“……”
暗處再度轉來的眾多狐疑視線裡,阮朝汐默然往窗欞邊一趴,抬頭望月。
“七娘,你藏得不夠好,他們多半發現你了。”
“我才不管。誰愛告訴三兄,讓他們告狀去。問罪也是明早的事了。”
荀鶯初蹲在窗下的草木叢裡,眼眶又發紅了,“我半夜睡不著,剛才遠遠地看你開了窗,知道你也半夜睡不著。我出來找你說說話。”
阮朝汐視線往四下裡值夜的方位去看。今夜窗下貓兒叫得實在太久,荀鶯初又不像陸適之藏得謹慎,她一眼發現三四道視線灼灼盯著這邊。隻是礙於她們的身份,無人當麵來攔阻。
“彆蹲著了。你睡不著,我也睡不著,索性進來說話。”阮朝汐關了窗,打開了書房門,正大光明地把荀鶯初迎進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