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集句詩】 垂死病中驚坐起……(2 / 2)

【這一副對子表麵上頗具喜感,但細細品來,卻完美地體現了我們中華民族的好客精神:儘管主人奄奄一息、身患重病,但隻要有客人到訪,立刻笑意盈盈翻身下床,如此殷勤周到,誓要讓人賓至如歸。如此好客精神,讓人不禁想到《論語》中的那句名言——“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我們中華民族,是一個友好善良,主張以和為貴的民族,但熱愛和平絕不意味著無底線退讓,我們不主動惹事兒,但事兒來了也不怕。麵對一些不請自來、貪得無厭的強盜客人,我們中華民族絕不會對他們心慈手軟,必要好好“教導”他們,給他們一個終身難忘的教訓,讓他們知道什麼叫做懂禮貌,什麼叫做守規矩!】

【有朋自遠方來,必先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鞭數十,驅之彆院。】

【懷揣惡意的“客人”,我們必定會給他們血的教訓。若是如此仍不能讓他們長記性,那就彆怪我們——有朋自遠方來,雖遠必誅!】

「唐·公元823年」

「杭州」

“有朋自遠方來,雖遠必誅……”

元稹坐在白居易身邊——是的,他們又和好了——麵上的表情十分複雜。他既有些生氣後世人竟拿孔老夫子的經典調侃,但同時又覺得莫名暢快,恨不得舉杯痛飲一番。

“宜懸頭槁於蠻夷邸間,以示萬裡,明犯強漢者,雖遠必誅。”

白居易微微頷首,目露欣賞:“後世人也挺有趣。若隻言‘漢’,那朝代未免太過局限,總不能每次改朝換代都對原文進行一番改動。”

“但若言‘有敵自遠方來’,未免也太過殺意凜然。我大唐禮儀之邦、萬國來朝……”白居易一笑,不懷好意道:“自然要先禮後兵,表麵功夫到位,無可指摘才好。”

“樂天,你很喜歡後世人的集句?”

“如今讀多了,倒也品出些趣味。”白居易望著天幕上的【垂死病中驚坐起,一枝紅杏出牆來】【垂死病中驚坐起,雲中誰寄錦書來】【垂死病中驚坐起,鐵馬冰河入夢來】……突然莞爾一笑。

“你笑什麼?”元稹噙著笑意,問道。

“你又笑什麼?”白居易反問。

兩人對視一眼,元稹以指沾酒,輕點木桌:“老規矩?”

“行,老規矩。”白居易主動轉過身,同樣用手指在杯中點了點,以酒為墨,在麵前的案幾上龍飛鳳舞地寫了一個字,隨即又將手掌蓋在了上麵。

幾秒後,兩人重新麵對麵。

白居易微微頷首,元稹心領神會,兩人同時翻開手掌——

“來”

“來”

“看來我們又想到一處去了。”白居易哈哈大笑。

兩位摯友相視一笑,舉杯同飲。

“兩位大人,你們在打什麼啞謎?”劉采春帶著身後的歌伎們走了過來,歌伎們癡癡笑著圍坐在兩人身側,而劉采春則麵帶微笑,一邊替二人倒酒,一邊打開話題。

白居易沒有急著解釋,反而興致勃勃地支起身:“劉大家,你還沒說你要唱哪首詩呢?如今仙人把我和微之都調侃了一番,也算打成平手,現在就看劉大家你更中意我們哪一個了。”

聞言,元稹也不由挺直了腰板。

劉采春不慌不忙,照舊斂著衣袖倒酒。直到將酒杯依次推回兩人麵前,她這才抬眸一笑,莞爾道:“兩位當真要聽小女唱詩?”

“自然!”元稹殷勤地把琵琶遞給了劉采春,目光充滿期待。

“我若是唱了,白大人可得回答小女剛才的問題——姐姐妹妹們都很想知道,兩位大人剛才究竟在笑什麼,大人們可得與我們分說分說。”

“好說,好說。”白居易連連點頭。

見二人答應,劉采春這才接過元稹的琵琶。

眾人緊張地看著她,劉采春垂眸試了試音,不慌不忙地撥動四弦,啟唇婉轉:

“晨起臨風一惆悵,通川湓水斷相聞。不知憶我因何事,昨夜三更夢見君。山水萬重書斷絕,念君憐我夢相聞。我今因病魂顛倒,唯夢閒人不夢君。”

伴隨著琵琶泠泠的樂聲,兩人爭強好勝的鋒芒逐漸被劉采春宛若黃鸝的優美歌聲軟化。歌聲與詩句如同一陣春風,柔和地吹拂兩人的發絲衣角,喚醒了相攜相伴的回憶;又似化作一池春水,浸潤了兩人的目光,讓人憶起這些年的風雨同行。

白居易和元稹靜靜聽著,直到劉采春以一個琵琶輪指結束了整支樂曲,他們這才如夢初醒。

劉采春的目光在兩人麵上一掠而過,微微一笑:“如何,兩位大人可滿意小女此曲?”

兩人紛紛點頭。

劉大家不愧是劉大家,這一曲實在是高妙,令兩人很難不滿意。

首先是歌詞。

這歌詞實乃白元二人的詩句,前一首為白居易的《夢微之(十二年八月二十日夜)》。從詩名就能知道,是白居易思念元稹之作。當時他被貶江州,與元稹一南一北,相隔千裡。山高水長,通信不便,白居易思念成疾。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白居易情深至此,竟與元稹夢中相會。

而後一首詩則是元稹的《酬樂天頻夢微之》。

他收到白居易的《夢微之》後,當即作詩回複。此詩用韻和白詩完全一致,就連內容都彼此呼應,是典型的唱和詩。元稹用“不夢君”三字對應白居易的“夢見君”——如今我身染疾病,神魂顛倒,我明明如此思念你,可恨你就是不肯入我夢中,令我夢遍閒人,卻獨獨夢不見你,真讓人痛不欲生。

兩首詩連起來才是整個故事。詩作既有時間先後,劉采春先唱白詩自然無可指摘。況且天幕正在講“集句詩”,“集句”乃摘句子並列,而劉采春這一曲乃摘全詩並列,倒與天幕所言有異曲同工之妙。

其次是情感。

眾所周知,微之與白樂天最密。世人誇其二人“雖骨肉未至,愛慕之情,可欺金石,千裡神交,若合符契,唱和之多,無逾二公者。”

仙人剛剛還在誇讚元白二人友誼深厚,如今選兩人的唱和詩,是再合適不過。元稹的詩中是對白居易的思念,而白居易的詩中又有元稹的影子。劉采春以此並列而歌,巧妙地避開了“用詩爭高下”的競爭意味,用不顯山、不露水的方式,真正做到了一曲讚兩人,將元稹和白居易哄得舒舒坦坦,讓他們沉浸於追憶友情,而忘卻爭鋒之事。

劉采春靠著自己的聰慧博聞和隨機應變折服了兩人,三兩撥千斤地解決了這個難題。見二人滿意,劉采春心底暗鬆了一口氣,將琵琶遞給身旁的歌伎,溫柔一笑:

“既然如此,白大人……”現在輪到白居易兌現諾言的時候了。

白居易微笑著點頭。

他原本和元稹一樣,固然喜愛劉采春,但更多隻是青睞劉采春的姿色與容貌,如今劉采春一曲歌罷,他頓時對她刮目相看,原本漫不經心的態度也不由端正,開始認真思考要如何給歌伎們解釋集句:

“後世人集句,約莫隻有兩個道理。要麼彆開生趣,要麼音韻相和。”白居易點了點天幕,繼續道:“你看微之這一句‘垂死病中驚坐起’,後世對仗的尾字皆取‘來’字,便是以平對仄,且音韻和諧。”

“不過真要說,後世人其實隻重尾字的平仄音韻。方才那句‘笑問客從何處來’,其實就有三處平仄毛病,倒不如那句‘一枝紅杏出牆來’對仗工整。”

劉采春聽懂了。但她身邊的姊妹們大多沒懂,她們眨巴著眼,央求白居易和元稹說得再明白些。

元稹歎了口氣。

為了剛才的允諾,他也算是豁出去了,決定手把手教導這群歌伎“糟蹋”自己的詩句:“就如此說罷,依照著後世的規矩,但凡尾字是‘來’的詩句,大多可與我句對仗。”

“就拿樂天的詩跟我對仗。”元稹點了點白居易,思索了會,隨口吟誦便是一串:

“垂死病中驚坐起,漁陽鼙鼓動地來。”

“垂死病中驚坐起,花冠不整下堂來。”

“微之,你為何偏要拿我詩句湊對?”白居易麵色訕訕,不由撇嘴。

眼見元稹還要張口,白居易當機立斷死道友不死貧道,毫不留情地出賣了他和元稹的另一個好友——劉禹錫:“垂死病中驚坐起,夜深還過女牆來。”

遠在重慶奉節的劉禹錫打了個噴嚏。

有兩位大詩人“犧牲自我”,歌伎們很快弄明白了後世人的集句規則。她們嘰嘰喳喳地討論著,你一句我一句地拚湊著,試圖湊出既押韻、又好玩的集句。

她們平日裡接觸詩書的機會不多,如今白居易和元稹心情大好,她們紛紛集句獻詩,抓緊幾乎請兩位大家指教。元白二人被女子香風圍在正中,被耳畔的鶯啼燕舞哄得渾身飄飄然,竟也耐心地指點起來。他們清楚歌伎的水平,自然不會強求她們全詩對仗,隻是要求上下意境相通,末字音韻和諧。

其中一個紮著雙髻的圓臉姑娘冥思苦想了半天,奈何她年紀尚小,尚且還在苦練樂曲,根本沒幾乎接觸詩句。如今也隻能從天幕展示的詩句裡挑選拚湊,好半天才想出一句,終於擠開姐姐們,興致勃勃地撲到白居易麵前:

“二位大人深情厚誼,小女也集一詩相頌!”

“山水萬重書斷絕,通川湓水斷相聞。夜深忽夢少年事,唯夢閒人不夢君。”

白居易:……

元稹:……

這首詩,首聯來自《酬樂天頻夢微之》,頷聯來自《夢微之》,頸聯來自《琵琶行》,尾聯又來自《酬樂天頻夢微之》。光從詩文上看,全詩平仄和韻、對仗工整,甚至首尾引詩相同,堪稱絕妙。隻是這三首詩串在一起,使得全詩意境大變,而且新句的意思卻怎麼品怎麼怪。

若說劉采春一語捧兩人,讚美了深情厚誼,那圓臉姑娘就是精準地一語踩兩人,完美放大了兩人互損互嫌的一麵:幸好山水迢迢,阻隔通川與湓水,讓我們再也不用相見。我平日做夢回憶青春,什麼阿貓阿狗都願意夢見,卻獨獨不想看到你。

“唉,不對嗎?”

見兩人不語,圓臉姑娘半是猶豫半是懊喪地垂下了頭。

憐花惜玉的元、白對視一眼,狠心咬牙:“這位姑娘,你很有作詩天賦。平仄和諧,堪稱上佳!”

圓臉姑娘頓時笑開了花。

眾人又是笑鬨了一會兒,元稹不經意間抬頭,雙目陡然一凜。

“樂天,看天幕!”

白居易抬頭,隻見天幕上慢悠悠飄過一行彈幕:

【白衣卿相:豪放派出題——“擬把疏狂圖一醉”,來接下句啊!】

“誰是白衣卿相?!”

白居易豁然起身,兩眼放光:“豪放派?這是後世的詩派嗎?我也該是豪放中人啊!”

“微之,快快快,我們趕緊對個下句,讓這‘白衣卿相’見識見識我們的本事!”

……

各朝各代的文人墨客紛紛被這“白衣卿相”激起了鬥文的興致。

但真正的“白衣卿相”其實正躺在美人臂彎裡吃酒,快活得不知今夕何夕。直到看見天上那句“擬把疏狂圖一醉”時,柳永一個鷂子翻身,噴出口中酒液:

“誰在冒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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