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的手停在半空,他麵前半透明的方框還在閃爍,他卻不知道該回些什麼。
剛才被那位“理學大家”點名之後,蘇軾的麵前驟然跳出了半透明的方框。蘇軾略一思索,隨即無師自通地學會了發送彈幕。
蘇軾所在的時代,恰好柳風盛行。今少年十有八九不學柳耆卿,則學曹元寵,蘇軾亦不免俗。而且他私以為柳大家之作雖多豔|情之曲,但亦有“想當年、空運籌決戰,圖王取霸無休。江山如畫,雲濤煙浪,翻輸範蠡扁舟。驗前經舊史,嗟漫哉、當日風流。斜陽暮草茫茫,儘成萬古遺愁”這樣的豪邁之作。
見“理學大家”一昧貶低柳永,蘇軾覺得他有失公允,忍不住發送彈幕想替柳永辯駁,卻沒想到剛開口就被人噴了個狗血臨頭。
“東坡,你根本不懂蘇軾。”王安石大笑。
“王公,你就彆打趣我了。”蘇軾鬱悶地劃掉在文本框裡寫下的字,憂愁道:“您為何不替柳公說話?難道您不喜歡柳公的詞嗎?”
蘇軾這無意一問,卻令王安石陡然沉默。他望著天幕上那句刺目的“傷風敗俗、有損教化”,眼裡閃動著讓蘇軾看不懂的複雜神色。
“王公,你怎麼了?”蘇軾見王安石久久不語,不免擔憂。
“我是在羨慕你啊。”
王安石望著自己麵前那閃爍的文本框,歎了口氣:“你敢直言喜歡柳詞,當真了不得。”
“這……”蘇軾有些不解地皺起眉:“這有什麼不能說的?”
“說起來,柳公長我數十歲,而東坡你又小我十幾年,你和柳公之間,倒是隔了快五十年。柳公在世之時,但凡自詡清流之輩,無人敢與柳公深交,更甚者還對他避如蛇蠍。而今柳公仙逝,眾人卻對他交口相讚,當真……”
王安石閉目長歎。
“柳公長我數十歲,我尚未出茅廬之際,柳公早已名滿天下,骫骰從俗,天下詠之……其實喜歡的又何止是百姓,就連官家亦不免俗。”
“官、官家?”蘇軾有些震驚地瞪大眼睛。
“不是如今的官家,是仁宗。”
“可我聽聞,仁宗不是……”
蘇軾曾聽過一事。柳永還叫柳三變的時候,曾作《鶴衝天》一詞。其中有一句算是應景,又算是牢騷的詞:“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後來臨軒放榜,柳三變落第,仁宗還特意批複一句“且去淺斟低唱,何要浮名。”此後柳三變多次趕考,無一例外全都落選。直至改名為“永”後,才於景祐元年及第,總算磨勘轉官。
“那是麵上功夫。”王安石一哂,不以為意。
“柳公之詞,天下傳唱,自然流入禁宮。官家頗好其詞,每對酒,必使侍妓歌之再三。但官家深知留意儒雅,務本理道的道理,萬不可讓此閨門淫媟之語成為正統,所以麵上對其深惡痛絕,實乃為不失其正、弘雅頌之風。”
“其實除了官家,清流又何嘗不是如此,就連我都不能免俗。”
王安石輕歎一聲,竟然難得地有些不好意思:“這都是嘉佑年間的舊事了,說來與你聽聽倒也無妨。”
“當時禁中開賞花釣魚宴,官家出詩示群臣,我等次第屬和。我當時官微,故坐末席,輪到我時,已然日垂西山、天色將晚。為了不礙眾人用膳,留給我的時間極其有限,必須儘快作答。”
“當時官家給我出了\'披香殿\'三字,我一時緊張,竟不知如何作答。旁人提醒我可以‘太液池’為對,我便接了句‘披香殿上留朱輦,太液池邊送玉環’。”
“太液翻波,披香簾卷!”蘇軾幾乎是脫口而出。
聞言,王安石長長歎氣:“是了,彆人聽我這句,也都是這個反應。”
“賞花釣魚宴的次日,都下就有流言,說我竊柳公之詞,化‘太液翻波,披香簾卷’為己用,人人都傳我私下讀柳公的淫|詞。那段時日,同僚都拿此事打趣我。”
王安石沉默了一會兒,繼續道:“這事過去幾十年了,我也記不得當初情急之下到底有沒有化用柳公之詞,唯獨記得那段時日我每天都要與人扯謊說我不讀柳詞,生怕彆人因柳詞而看輕了我。”
“在我們那時,人人都讀柳公詞,人人不言柳公詞。隨便提及哪句柳詞,就沒人不會接下句,但就算大家心裡都知道,麵上卻總要擺出個清流模樣,與此等‘妖冶風氣’劃清界限……而今想來,倒是故作姿態、荒唐可笑。”
王安石言罷,瀟灑甩袖,抬手在文本框中曲指寫字。
“這句話我幾十年前就該說了,拖到如今,也無妨在天下人麵前坦誠相告——”
【王安石(1084):介甫亦愛柳公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