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紹興十年·臨安」
“不要和議!不要和議!不要和議!”
隔著宮牆, 模糊地傳來一陣百姓們的呼喊,這呐喊在趙構耳裡聽著和窗外的知了叫聲彆無一致——反正都是惹人心煩的東西。
杭州的盛夏本就炎熱異常,趙構被天幕說得越發火氣上湧、心煩意亂。在那一陣一陣的“不要和議”裡, 他終於爆發了:
趙構猛地起身,手指掐住身前的書桌邊緣, 用力往上一掀——
沒掀動。
紫檀木的書桌質地堅硬致密,分量不輕, 趙構又暗自加了把力, 可桌子仍然紋絲不動。
底下的臣子們毫無給陛下留麵子的想法,就直勾勾地盯著趙構,有人眼底浮現嘲弄,有人則彎起一個冷笑,就連秦檜都隻是施施然地垂手站在原地,笑眯眯地看著趙構發火。
趙構的麵上有些掛不住。他掩飾般地冷哼一聲,隨即伸出手臂一揮, 將桌麵的奏折書卷掃落在地。如此尤嫌不夠,趙構又抓起桌上的茶盞, 向前擲去。
影青瓷的茶盞碎了一地。
霽藍色杯釉上勾勒的燕子圖紋四分五裂,連同那大海的波紋都裂成幾截。繪著海晏河清花紋的茶盞被這個王朝的主人親手摔碎,倒是那隻青藍釉的杯蓋躲過一劫, 莫名在地上滾出老遠。
看得出來,趙構這是真動怒了。他臉色發白帶青, 眼珠凸起,筋絡在頸側起伏,鼻翼不停翕張,看上去像是隻得了狂犬病的瘋狗。
韓世忠瞥了趙構一眼,心頭暗自冷笑:他這陛下, 甚至不如瘋狗。瘋狗還知道咬敵人呢,他這陛下在金人麵前卻連屁都不敢放。
除了韓世忠,屋裡裡的其他臣子也表情不一,唯一相同的是,他們都自顧自地站在原地:沒人下跪,更沒有人上前說一句“陛下息怒”。趙構在上麵氣急敗壞,底下的臣子卻心思各異。
今兒到場的人其實不少。除宰相秦檜之外,與嶽飛並稱“中興四將”的韓世忠、張俊和劉光世都在這裡,還有剛從資善堂放課的建國公趙昚。
雖說中興四將到了三,但他們幾個也並非齊心。
韓世忠剛回朝不久,他的心還牽掛著千裡之外的戰場。尤其是聽到天幕點出今年乃是關鍵的一年,他越發掛心嶽飛那邊的戰局:聽說他們已經到了朱仙鎮?可千萬不要退兵啊鵬舉!更重要的是,千萬彆回臨安!
對於今日之宴,韓世忠心裡多少明白官家,或者說,秦檜的意思。無非就是談談議和,給點進封,然後借機收回他們三人的兵權——差不多也就太|祖杯酒釋兵權的那些流程。韓世忠並不執著於兵權,對高官厚祿也無興趣,他和嶽飛一樣,隻想痛擊金軍、收複舊都。
但站在他身後的張俊卻不這麼想。
他和韓世忠一樣,也都剛從前線回來。張俊奮勇爭先,大敗金兵,收到趙構撤軍命令時亦是憤憤不平。隻是張俊比較機靈,他回朝後稍加走動,便打聽到了高宗與秦檜的意思,竟是又要議和了!就在他氣急敗壞想要上書高宗之時,秦檜突然出現了。
張俊這人有個毛病——喜歡錢。
秦檜語焉不詳地暗示了幾句,大意就是隻要張俊肯配合他,便能進封清河郡王。賞賜的良田黃金,數目一定會讓張俊滿意。
在這皇宮裡,誰都知道,秦檜的意思就是官家的意思,或者說,秦檜總能想辦法讓官家聽從自己的意思。得到秦檜的允諾後,張俊毫不猶豫地倒戈了——不打就不打,先搞錢再說。
不就是殺嶽飛麼?好說!
張俊這幾年早看嶽飛不爽了——他比嶽飛大十七歲,當嶽飛還是一員裨將的時候,他已經在軍中打出了一片天地。嶽飛一度是自己的部將,可短短幾年內,這毛頭小子竟與自己平起平坐,還儼然有超過自己的苗頭,這讓張俊無法忍受。
他望向秦檜,秦檜微微一笑,示意他稍安勿躁。
張俊的對麵站著劉光世,他把張俊和秦檜的眼神交流看在眼裡,麵上卻無太多異色。他年輕時也是個抗金的好漢,但約莫十多年前,他就開始逐漸懈怠,消極應戰。
究其原因,倒也簡單:怕了,也累了。
怕,怕金軍如狼似虎、拐子馬令人心悸;累,無論衝鋒幾次、戰勝幾回,這拿回來的城池還沒焐熱就要送回金人手裡,讓人心寒。
劉光世這次也領兵去順昌助力劉錡抵抗金兵,隻是他老毛病又犯了,才行兵到宿泗時,軍隊就已潰散,勉強行到了和州,一收到秦檜的罷兵令,劉光世立刻順水推舟地班師回朝。
他年紀大,世故深,也知道今日是怎麼回事,隻是劉光世睜隻眼閉隻眼,實在懶得摻和朝廷的事。要他說,今天最好看的這出戲就是天幕罵官家完顏構。他十幾年前就想這麼罵了,如今終於有人說出他的心裡話了。
……
青藍釉的杯蓋咕嚕嚕地從眾人腳邊滾過,直到撞上一雙黑底描金的靴子,這才打了個轉悠終於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