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構言, 今來畫疆……割屬上國……世世謹守臣節。每年皇帝生辰並正旦,遣使稱賀不絕。歲貢銀絹二十五萬兩匹,……每春季差人搬送至泗州交納。……臣今既進誓表,伏望上國早降誓詔, 庶使敝邑永有憑焉。】
天幕上一個字一個字地完整放出了那封屈辱的誓表。那卑微諂媚的語氣、不堪入目的內容, 讀者無不氣血上湧、目眥欲裂。
各朝皇帝不由嘩然。
“嘖, 這不要臉的程度和安樂公那句‘此間樂, 不思蜀’有得一比。”剛建立晉朝不久的司馬炎望著天幕嘖嘖稱奇。
他的對麵坐著中書令張華,兩人本在對弈,隻是司馬炎這局手氣不佳,如今黑子敗勢已顯, 張華原本正在頭疼要如何不著痕跡地放水讓子,如今見陛下被天幕吸引, 他頓時鬆了口氣, 殷勤地順著司馬炎的話往下說:
“依臣之見,這趙構還不如安樂公, 安樂公好歹還是亡國之君, 陛下寬仁, 讓他偏安一隅已是幸事。這趙構奴顏卑骨,打了勝仗反而自甘下賤, 真叫人不恥。”
張華這記隱晦的馬屁哄得司馬炎頗為開懷,他撚著手裡的黑子微笑點頭:“愛卿說得不錯,這趙構不是開國皇帝麼?自古開國之君,手下定有能人,朕看這嶽飛就頗為英勇。據這和議內容推測,想必南宋一朝也極為富庶……”
“有人有錢,就算皇位上坐個傻子, 也不至於弄到這個地步。”司馬炎有些嫉妒地看了一眼天幕上“二十五萬兩匹”,不甘道:“這錢要能給朕多好……”
有這樣想法的皇帝不在少數,但與他們複雜的想法不同,百姓士卒的憤怒則更為純粹。尤其是南宋一朝的士兵,他們看著天幕上的字,無不氣血上湧,恨不得生啖趙構的肉。
這“臣構言”三個字,簡直是趙構親手扒下了南宋所有子民的臉麵,又殷勤地送到金人腳下讓他們踐踏。趙構他自己想做奴才不打緊,可這三個字,卻讓趙氏世世子孫都成了金國皇帝的奴才,就連著中原的老百姓也跟著他們做了奴才。
幾十年的戰火,金人可以奪走宋人的故土、殺害了宋人的同胞,可唯獨折不斷宋人的傲骨。
你看那北方——多少座城池淪陷敵手,可裡麵千千萬萬的百姓卻沒有屈服。砍下的頭顱已經堆得比城牆還高,但各地的起義軍仍舊壯聲英慨。
你看那前線——多少將士每天食不飽,穿著縫縫補補卻仍破敗的鎧甲。但迎著重甲良馬的金兵,他們依舊英勇無畏,憑借肉身衝鋒其間。
無人後退,寧死不屈。
可他們誓死守護的宋君趙構,卻成了第一個背叛他們的人。他親手折斷自己子民的傲骨、砍下自己將軍的頭顱,喪國辱權,卻隻求做個安樂的富家翁。
這就是他們守護的皇帝,這就是他們宣誓效忠的天子。
多可笑啊。
朱仙鎮的軍營裡響起嗡嗡的議論聲,間或夾雜著淒厲的質問和哭喊,還時不時爆發幾聲怒吼和痛罵……眾人宣泄著自己的情緒,跪地質問蒼天——為何他們大宋偏偏有這樣一位陛下?天下之事,怎會如此?!
“將軍!”
龐榮渾身一顫,一個箭步扶住了搖晃的嶽飛。
嶽飛半闔著眼眸,他被天幕上那封誓表給轟得頭暈目眩,不由踉蹌。他咬牙睜眼,逼著自己去看天幕上鮮紅刺目的“臣構言”,隻覺心神俱碎,痛不欲生。
一種難以言喻的疼痛從心臟崩裂,隨著血管蔓延至全身。左肩的箭傷,右臂的骨裂,還有胸口的刀痕……那些陳年舊傷,仿佛瞬間被點燃,同一時間爆發出劇烈的疼痛。
而最痛的,是嶽飛的背後。
那四個由母親一針一針刺出的“儘忠報國”,如今熾烈滾燙,一如從他眼中滾落的淚水,灼傷了他堅毅的麵容,令這個鐵骨錚錚的漢子麵露痛楚。
臣等正欲戰死,陛下何故先降?
……
“嶽少保!嶽少保!救命啊嶽少保!”
一道淒厲的聲音從院外傳來,隨即出現了差役連滾帶爬的身影。
他剛才趾高氣昂的麵上如今刻滿了驚恐,差役不停回望身後,像是被什麼恐怖的怪獸追趕著,甚至沒心思留意腳下,一個踉蹌撲到在地。這一跤摔得極狠,膝蓋與土塊相撞的聲音令龐榮都忍不住心裡一驚。
差役在地麵撲騰了幾下沒能成功起身。龐榮正想請示嶽飛要不要去扶他一把,那差役回頭一望,麵色悚然,竟然顧不得起身,四肢著地,如一隻瘸腿狗般向嶽飛爬來,直到抱住嶽飛的一條腿,差役才像撿回了一條命,整個人驟然癱軟在地。
嶽飛擰眉。
他像是想到了什麼,驀地抬眸向院外望去——
密密麻麻的士兵百姓站在門外,數不勝數的刀劍如魚鱗般反射著寒芒。士兵們麵無表情,唯有一雙雙眼眸陰冷無比,如利矢般死死釘在差役的背上,而百姓們則兩眼噴火,表情憤然無比,他們手上拿著砍柴的刀、獵獸的弓,蠢蠢欲動……
“嶽少保,救命啊!”差役涕泗橫流,手臂緊緊纏住嶽飛的小腿,但依舊不改命令口吻:“我可是天子使臣!嶽少保,你得保護我的安危啊!”
嶽飛抿了抿唇,沒有說話,而他身側的龐榮一聲冷哼。
這一聲冷哼頓時讓差役打了個冷顫,他小心翼翼地從嶽飛的褲|襠間瞅向龐榮——
龐榮不知怎的,突然抽出了腰上佩刀,如今正握在手上反複端詳。
這把刀,是把好刀。
刀鋒弧薄利,讓人一眼看去就知道它吹毛斷發。刀麵雪亮如鏡,清晰地映照出差役狼狽的麵容。
差役一個激靈,頓時哭嚎出聲:“嶽少保,我待你不薄啊!我剛才還留空讓你收拾行李,我對你有恩,你不能如此待我啊!陛下是陛下,我一小小差役,隻不過奉命行事,您大人有大量,且饒我一命吧!”
伴隨著差役的哀求,門外的士兵和百姓們緩緩湧入院中。他們望著嶽飛,誠懇道:“嶽將軍,趙構負您!如今他不在這兒,且讓我們拿這狗腿為您出口氣!”
嶽飛感到自己的小腿上傳來一陣刺痛——他在戰場上與金兵對戰時曾折了左腿的脛骨,都說傷筋動骨一百天,可戰事吃緊,嶽飛根本沒有時間養傷,不過草草半月就又上馬打仗,如此反複幾次,這左腿就落下了隱疾。差役纏得死緊,不由讓舊傷生疼。
嶽飛沉默片刻,皺了皺眉:“怎能直呼陛下名諱?”
“將軍!”士兵們氣急。
就連龐榮都忍不住婉轉暗示:“將軍,他不值得。”
“他不值得,大宋值得。”嶽飛眼都不眨,本能般脫口而出。
龐榮失望地沉默。
士兵們的眼睛逐漸黯淡,如同一支支熄滅的火炬,徒留絕望的死寂。百姓們對視一眼,他們囁嚅著嘴唇,似乎想說什麼,但望著嶽飛那張剛毅的麵容,他們最後還是什麼都沒說,唯有人群中傳來一聲接一聲的長歎。
“他不值得,大宋值得,他不值得,大宋……”
龐榮嘲弄地重複著嶽飛的話語,隻覺得荒唐可笑。他說了一遍、兩遍、三遍……龐榮反複咀嚼,不知念到第幾次後,他的語氣驟然變得古怪:他——不值得,大宋——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