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檜當然不想死!
他猛地扭過頭, 迎著趙構陰狠的目光幾近嘶吼著大聲道:“臣,秦檜——政和五年進士及第,得授中詞學兼茂科, 任太學學正。先皇之時,臣曆任左司諫、禦史中丞, 今蒙聖恩,得任右仆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
秦檜這一係列自報家門把一旁的張俊搞蒙了。
這死到臨頭了,報官名有個屁用?難不成還有他有太|祖的丹書鐵券、免死金牌?可就算有又如何,也不看拿著丹書鐵券的柴氏後人最後還不是死的死、失蹤的失蹤,難道他秦檜真以為自己能躲過一劫?
百姓不懂,將軍不懂, 但皇帝卻是懂了。趙構怒極反笑, 咬牙切齒,卻不得不壓低聲音:“相公何必如此大聲?”
“臣怕陛下忘了‘勒石三戒’, 特意提醒。”秦檜也放低了聲音, 麵上端得一派正義凜然, 唯獨語調卻如毒蛇般嘶嘶相對。
一君一臣目光相撞,兩人眼底的恨意竟然難分仲伯。
秦檜都已公布答案,張俊這憨貨這會兒總算聽懂了:所謂勒石三戒, 就是宋太|祖趙匡胤誓碑上刻的三條秘密祖訓。
這秘密祖訓雖然由來已久, 卻神秘了百年, 一直無人知曉其上內容。隻因太|宗的誓碑立在太廟寢殿夾室, 平時用銷金黃幔遮蔽, 門鑰封閉甚嚴, 不得出入,隻有太廟四季祭祀和新天子即位時才會啟封。
而這恭讀規矩也頗為複雜。謁廟禮畢,奏請天子上前恭讀誓詞。天子進屋時, 身邊隻能留一名不識字的小黃門在後跟隨,其餘侍從臣子皆要遠立庭中,不可近前。此碑一直頗為神秘,北宋曆代皇帝“皆踵故事,歲時伏謁,恭讀如儀,不敢泄漏”,直到靖康之變,金人將祭祀禮器席卷而去,太廟之門洞開,人們方得窺見真相——
這誓碑高七、八尺,闊四尺餘,上刻誓詞三行:
一為“柴氏子孫有罪不得加刑,縱犯謀逆,止於獄中賜儘,不得市曹行戮,亦不得連坐支屬”;
一為“不得殺士大夫,及上書言事人”;
一為“子孫有渝此誓者,天必殛之”。
而秦檜的意思,就是他乃進士及第出身,是正兒八經的士大夫。他這一係列報菜名般地報官職,則是在給自己層層加碼——我不僅是士大夫,我還是兩朝重臣,背後有無數擁躉。陛下若是殺我,不怕違背祖訓遭天譴,不怕動搖士大夫的忠心嗎?
——這倒的確是丹書鐵券,甚至比丹書鐵券還管用十倍。
趙構垂在袖袍下的手已經在自己掌心扣出了血,但他麵上卻隻得強顏歡笑:“秦相公當真多心。太|祖之訓,朕怎敢忘?”
“陛下沒忘就好。”秦檜敷衍地笑了笑,隨即垂眸望向城牆下的百姓。他輕輕撣了撣衣裳,平淡地提醒趙構:“陛下登城牆所為何事?”
趙構聞言一怔:對,差點忘了正事!他上城牆本意不在秦檜,而是為了解決這群膽大包天的賤民。
這些賤民竟敢罵他完顏狗,甚至還順從妖女的意思罵他陽痿,簡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要殺光!
一定要全部殺光!
見趙構神色扭曲,秦檜知道他的陛下已經轉移了殺心,不由輕聲笑了起來,抬手示意張俊上前。
看完天幕後,張俊其實已經不想再同秦檜共事。他在一旁心急如焚,隻盼陛下早日醒悟,趕緊殺了秦檜,也好救出自己。奈何趙構被秦檜三言兩語轉移了注意力,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雖然他還未斬殺嶽飛、釀成大錯,但他幾個時辰前美滋滋領著虎符出宮的模樣卻早被眾人看在眼裡,這一腳已經上了賊船,張俊如今隻能硬著頭皮跟秦檜一黑到底。
“陛下煩心,不知將軍可否替陛下解憂?”
趙構的視線順著秦檜的話瞥向張俊,容不得張俊多思,趙構上前一步,乾脆地下令:“把底下這群賤民都抓起來,關進大牢好好審問!審問清楚,剛才是誰在口出狂言汙蔑聖名,朕要把那些人通通流放、不,通通處斬!”
張俊心裡叫苦不迭,他掃了一眼城牆下黑壓壓的人群。這人影密密麻麻,一直遠遠連向天際。
“陛、陛下,人太多了!怕不是半個臨安城的百姓都來了,彆說禁軍人手不夠,就是大牢也關不下這麼多人啊!”
“這有何難?”秦檜又湊了過來。
他抬起手,屈指在張俊腰側的寶劍上一彈,輕飄飄道:“言者有意聽者有心,那些沒喊的賤民難道就是無罪的嗎?”
張俊瞪著秦檜,像是見到了一隻毒蛇在口吐人言,他的目光充滿了驚恐和畏懼:“秦、秦相公,你不會是想……”
“秦愛卿說得對。”趙構打斷了張俊,頗有些滿意地點頭:“喊的人,拔舌處死;聽的人,錐耳處死——不過事急從權,直接斬首一些也是無妨的。張將軍,你且領兵去吧,朕就在上麵看著你。”
張俊喪著一張臉下去了。
上賊船和被逼上絕路可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感受。若說剛才張俊還抱著一絲希望,指望著官家幡然醒悟,殺死秦檜然後帶他上岸,那麼現在張俊已經徹底絕望:宮門一開、寶刀一拔,南宋百姓的血濺上他臉頰的那一刻,他張俊就此遺臭萬年,永世不得翻身。
張俊磨磨唧唧地挨下了城牆,有磨磨蹭蹭地站到了宮門前點兵。他又是數人頭又是排隊伍,幾百人的士兵被他翻來覆去點了又點——他的模樣不像是征戰沙場的老將,倒像是第一次上前線的新兵,憂心忡忡、麵如死灰。
他的磨蹭自然被禁軍們看出來了,這群禁軍都是一三十的年輕好男兒。他們眼神明亮,目光裡充滿著對張俊的信任與敬仰,儘管天幕也曾強調趙構和張俊是罪人,但在他們淳樸的內心中,大部分人依然偏執地認為這都是奸臣秦檜的過錯——這個巧言善辯的文人蒙騙了心善的君主、玩弄了單純的名將,隻要殺死秦檜,陛下和將軍自然就會變好的!
見張俊遲遲不下令,終於有禁軍忍不住上前提醒:
“將軍,您把我們召集在此處,一會兒究竟要做何事?”
“是啊將軍,陛下有何吩咐?我等肝腦塗地,定為陛下效犬馬之勞。”
“將軍,我們聽您指揮,您吩咐就是!”
……
張俊眼神閃躲,不敢和那些禁軍對視。他的內心充滿了痛苦和焦灼,整個人像是被丟進了烈火炙烤:
他要怎麼說?
陛下命令你們去屠殺那群手無寸鐵的百姓?
他要怎麼說?
我要帶領你們用殺敵的本事殺自己守護的國民?
他要怎麼說?
從今天起,你們這群恪儘職守的好男兒就會被釘上恥辱柱,遺臭萬年被人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