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士卒們來勢洶洶、不懷好意。陸遊握著韁繩的手不由收緊, 另一隻手則緩緩地抓向腰側——那裡,佩著一柄吹毛斷發的寶劍。
陸遊俊秀的麵容總讓人誤會他是一個文弱書生,即便腰佩寶劍也像是少年郎逐新趣異。但事實上, 他絕不是個隻會舞文弄墨的文人,更是一個自幼練劍的義士。
陸遊的手指搭上了劍柄,他不著痕跡地吐出胸中鬱氣,眼神逐漸深沉:“你們可知我是何人?”
“何人?”官兵的語氣堪稱以下犯上,十足挑釁:“你為秦相辦事, 怎的連令牌都無?”
聞言,陸遊驀地沉默。他偏頭躲開長戟鋒芒, 俯身打量士卒們義憤填膺的臉龐。半晌, 他像是在試探什麼,又像是在質疑什麼, 擰眉開口:“你……剛剛說什麼?”
“我說——你為秦相辦事,怎的……”
“——秦相令牌在此!”
“秦相令牌在此!”
“秦相令牌在此!還不速開城門?!”
清脆的馬蹄聲由遠及近, 伴隨著堪稱吼叫的斥聲。守城士卒循聲望去,就連旁邊排隊等著出城的百姓們也不由好奇眺望。
陸遊一驚, 下意識以為是秦檜和張俊派人前來捉他。
如今前有士卒後有追兵, 根本無處躲藏,陸遊定了定神, 立刻打馬回身,毫不含糊地抽出腰間寶劍與之相對。他攥緊韁繩,小腿微微用力夾住馬腹,等著迎接一場惡戰……
可讓陸遊驚訝的是, 追兵竟隻來了一人?!
這人衣著打扮格外奇怪,明明騎著高頭駿馬,身板也格外挺俊, 看樣子就知道身份不凡,可他偏偏身穿一件粗布麻衣,質地顏色都是貧苦百姓最常用的那種便宜貨。
最讓人不解的是,他頭上戴著一頂高頂寬簷笠帽。
這原本是女兒家出門才戴的東西,可他一個男人卻不倫不類地扣在頭上,而且圍在帽簷一周的紗色也不是慣常的白色青色,倒是辦喪用的黑色,令人無法窺見他的真容。
那人看到城門口的亂象也是一驚,趕緊勒馬止步。
看得出來他不善騎射,駿馬嘶鳴,不斷晃頭,那人又是拉馬轡又是拽鬃毛,總算堪堪讓駿馬停了下來。他緊緊扯著馬繩,與陸遊同坐馬上遠遠相對。
那人的目光隔著紗布在陸遊臉上打了個轉,他並不認得眼前的這個少年郎,所以幾眼之後,他就又趾高氣揚地揮鞭斥罵:“滾開,彆礙著我出城的路。”
守城吏們一直默默看著兩人交鋒,如今聽那人出言訓斥陸遊,眾人不禁交換了一個疑惑的眼神。手執長戟的官兵繞過陸遊向那人走去,照舊伸出手,態度不鹹不淡地索要令牌:“想要出城,就要有秦相令牌,還請大人出示令牌一觀。”
那人倒是爽快,像是早就知道有這一遭,幾乎是瞬間從袖子裡甩出一塊令牌。
“看清楚了,秦相的令牌!”
官兵仰頭看了半晌,揉了揉眼睛,有些不好意思地伸手去接:“請大人再拿近些,小人眼神不好。”
那人握著令牌的手指關節頓時用力到發白,像是想要發火又生生壓下。遲疑片刻,他不耐煩地嘖了一聲,鬆開握住韁繩的手轉而攏住兜帽,這才彎腰俯身,將令牌更低地遞向官兵麵前:
“看清楚了,這是秦相公的令……你乾什麼?!”
官兵伸手去接令牌的手突然轉而扣住那人手腕狠狠一折,原本低聲下氣的表情頓時顯露凶神惡煞的真容。
官兵一拉一拽,那人手腕一鬆令牌墜地,本就不善騎術的他頓時失了平衡,一個倒栽蔥竟然直接墜下了馬。
駿馬受驚,長嘶一聲抬高前蹄,慌亂之中還在那人身上踩了幾腳。伴隨著男人淒厲的慘叫,駿馬揚蹄狂奔,自顧自地向著來路跑去,轉眼就消失不見。
“你竟敢……”男人痛得說不出話,恨不得在地上打滾。他鮮血淋漓的兩隻手顫抖著伸出,一手去摸骨折的大腿,一手卻奇異地去摁臉上的黑紗:“這是秦相的令牌,你、你竟敢……”
“的確是秦相的令牌沒錯。”
守城吏從土灰中撿起了那塊沾了血跡的宰相令。他拿在手上侮辱般地上下拋玩片刻,就在男人看過來時,他忽得冷冷一笑,將令牌向後一拋。
他身後的不遠處站著排隊的百姓,其中就有推著板車的傾腳工。
所謂傾腳工,就是在城市裡專門收糞便,然後將糞便運到周邊農村販賣的挑糞工。這人正推著一車的糞桶站在旁邊看熱鬨,不知守城吏是有意還是無意,他這一拋,令牌不偏不倚地落進了車上的某個糞桶內。
傾腳工眼睜睜看著令牌被一堆棕褐色的穢物吞沒,瞪了片刻,他突然大叫起來:“俺的糞臟了!俺的糞臟了!”
周圍人紛紛點頭應和:你一言“鹹陽的令牌臟了新糞”,我一句“沾了鹹陽的晦氣,這桶糞就難賣嘍”……在百姓的起哄聲裡,那人驀地明白了守城吏的意思。
他驚恐地從地上爬起來,結結巴巴地質問:“你、你們這是什麼意思!你們是要造反?!”
“小的不敢,”守城吏眼都不眨。他恭恭敬敬伸出手,一副公事公辦的態度:“大人不是要出城嗎?請把令牌給小的一觀?”
“令牌不是給你了嗎?”男人氣急。
守城吏兩手一攤,擺出一副驚訝模樣:“小的手上沒有大人的令牌啊。”
“明明是你把令牌丟到那、那個穢桶裡去了!”
“大人可彆說笑了,小的怎敢碰秦相的令牌?”守城吏一揮手,身後那群圍著陸遊的士卒轉而向男人圍來,他們步伐走得極慢,長戟卻又刻意在地上劃出“吱吱”的聲音,兩相結合,有一種滲人的威懾感。
男人不由向後退去,骨折的大腿卻令他一個踉蹌又摔倒在地。他摁著麵紗慌張地蹬腳向後,嘴裡卻還不依不饒地罵著臟話。
男人向後爬一步,官吏就上前跟一步。他畢恭畢敬地彎腰行禮,盯著地上的男人“好心相勸”:“既然大人說令牌在糞桶裡,那不如請大人把令牌找出來?”
“沒有令牌,小的可不敢開城門呐。”
“我不出城!”男人尖叫起來,抖如篩糠:“我不要出城了!”
“好,大人不出城也行。”官吏答應得相當爽快,甚至語氣都柔和不少。
就在男人鬆一口氣時,官吏卻又突然逼近,甚至揮手將長戟壓在他的肩上,毫不掩飾威脅之意:“可大人剛才冤枉小的,小人如今萬分驚恐,不知如何自證清白。還請大人行行好,把那幾個糞桶找一找,也好讓旁人做個證,搞明白令牌到底在不在小人身上。”
聽官吏這麼說,守城的士卒和圍觀的百姓不由點頭,紛紛表示還是要找一找,把事情當場搞清楚才好。
說話間,兩個士卒直接繞到男人身後,一左一右拎起他的胳膊,抬著他向糞車靠近。男人不顧形象地踢蹬掙紮,可孱弱的身子終究無法掙脫兩隻虎鉗般地大手。惡臭撲鼻而來,眼見士卒拽著自己的胳膊就往那糞桶裡伸,他再也忍不住回頭大吼:
“你這小郎君就這麼看著嗎?”
眾人一怔,順著他的目光望去,視線終點正是騎在馬背上的陸遊。
“我看你身上配著國子學的令牌,你是哪家的兒郎?如今朝臣有難,你就在旁袖手旁觀,這豈是讀書人的擔當?你師長是誰?我定要好好告你一狀!”
既然已被點名,陸遊隻好驅馬上前。
聽到馬蹄聲,官吏回頭瞥了他一眼,冷聲警告:“莫要多管閒事。”
陸遊思索,竟然翻身下馬,步行向前。他一邊向男人走去,一邊朗聲問道:“朝臣有難,學生自然不會袖手旁觀。隻是大人黑紗掩麵,學生又怎知大人是誰?”
感受到眾人的目光彙集在自己的麵紗上,男人不由緊張起來。他竟然也不顧近在咫尺的糞桶,兩手都抽回胸前,牢牢摁緊了麵上的黑紗。他抬頭望向陸遊的方向,暴躁嗬斥:“你瞎了?!我剛才出示了秦相令牌!”
“原來是秦相的人。”陸遊點了點頭,繼續試探:“隻是學生位卑,未曾有幸得見相公令牌,不知大人身居何職,可否露麵容學生一辨?”
男人摁著麵紗的手絲毫沒有鬆懈,他支吾著打發陸遊:“幸任監察禦史。”
“原來是監察禦史大人。”陸遊拱了拱手,不依不饒地追問:“在朝禦史共有六位,不知大人是哪位?”
男人後知後覺地明白了陸遊的意思,他不由揚高聲音,緊張質問:“你究竟何意?”
“學生沒有彆的意思,隻是想同大人互通姓名。”陸遊不緊不慢地繼續上前,微微躬身:“在下陸遊,幸蒙族蔭,得授九品登仕郎。”
“敢問大人姓名?”
“你問我姓名,是想挾恩圖報?”男人大怒:“你師長就是這麼教你的?我看你聖賢書都讀進狗肚子了!”
“非也。”陸遊搖了搖頭,不卑不亢:“問姓名,是遊想知道大人究竟是哪位禦史。在朝六位禦史,其中五位,在下就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唯有一位,就算是舉手之勞,在下也絕對不救,這位禦史,想必大人也認得,他就是……”
話未說完,陸遊猛然出劍。
寒芒閃過,黑紗攔腰截斷,露出一張驚恐萬分的麵容——
“監察禦史萬俟卨!”
“不救!”
……
黑紗飄落的瞬間,萬俟卨大叫一聲,拚命拿手遮臉。他像是什麼見光就死的臭蟲,堅持不懈的那塊黑紗往臉上蓋,見蓋不住,又突然背身蹲下,將麵孔緊緊埋在衣袖之間,不肯泄露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