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陸遊打馬出城的路上, 宮門前的呼聲一浪高過一浪:
“讓叛國賊秦檜下來謝罪!讓叛國賊秦檜下來謝罪!”
學生們的呼喊此起彼伏,越來越多的百姓也開始加入其中。
搞明白了學生不是衝自己而來,趙構頓時放鬆許多。他頗為驚喜地看了一眼領頭的李集之,竟然不顧秦檜在身側, 直截了當地誇獎道:“不愧是李相的兒子, 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有其父之風!”
秦檜臉色難看地要命,他著人把令牌送去政事堂搬救兵, 這救兵怎的還不來?
“秦相公, 這群學生要你下去。”趙構看夠了熱鬨,便開始打秦檜的主意。
趙構雖然在麵對金人的事情上唯唯諾諾, 可對自家官員,他從不吝於重拳出擊。如今形勢惡劣, 趙構自然是想拿秦檜做替罪羔羊,畢竟官員百姓要的不過是一個發泄的口子,有了秦檜在前麵千刀萬剮,他們自然不會計較他這位“蒙受欺騙”的可憐皇帝。
趙構的算盤撥得那叫一個震耳欲聾,算盤珠子都差點蹦到秦檜的臉上。秦檜陰著臉一言不發,遠遠眺望著宮道的儘頭。
“秦相公,朕知秦相公忠心愛國, 比不會犯下此等大錯, 想必其中是有些誤會。”趙構咳嗽了幾聲, 示意秦檜識相點趕緊滾下去, “既然有誤會, 相公不如下去同這些學生好好解釋解釋,想必說通便無事了。”
解釋?
拿命去解釋嗎?
秦檜暗自冷笑,越發向趙構挨去:“臣以為, 臣應當先向陛下好好解釋。”
“倒也不必。”趙構挪了挪腳,隻覺匕首的存在感在此刻越發明顯。
“那就容臣再在宮牆上陪陛下待一會兒吧。”秦檜提起嘴角勉強一笑,探出頭去,朗聲道:“這天幕說本官罪大惡極,殺一個嶽飛算得哪門子的罪大惡極。”
秦檜垂眸,對上李集之的目光,半是挑釁半是嘲弄地冷冷一笑:
“自古有言,民可使知之,不可使由之。殺一嶽飛,保全大宋,實乃再劃算不過,這群庸民信妖女之言也就罷了,你們這群讀聖賢書的學生難道也看不清局勢?”
“本官一心為公,求和自是為我大宋國祚考慮。如今烽火連年,民不聊生,何不議和保存實力,以待來日北上?嶽飛雖是能將,可我大宋子民萬千,代代相繼。這不才死一個嶽飛,立刻就來了一個陸遊?”
“若能尋到陸遊,本官定會重用!”
【嶽飛身死,秦檜仍在。秦檜當了十九年的宰相,近乎皇帝般的發號施令,對南宋的傷害深及筋骨。他一貫主張投降,專橫跋扈,陷害忠良,將反對投降的正義之士幾乎趕儘殺絕。】
【而陸遊,他也曾遭遇過秦檜的迫害。】
【1140年,38歲的嶽飛被迫從前線退兵,而16歲的陸遊則前來臨安應試。陸遊的父親陸宰和他的恩師曾幾都是堅定不移的主戰派,他父親往來的許多好友,比如南宋名臣李光,也都曾因秦檜罷官。可想而知,從小被愛國誌士教導的陸遊自然也對奸相秦檜深惡痛絕。】
【可是如此一來,陸遊的人生就麵臨了一大矛盾:一方麵,陸遊出生於官宦世家,又受到正統儒家教育,他做夢都想入仕為官,而且也隻有當官才能實現他的報國誌向;可是另一方麵,朝廷實權實際上掌握在秦檜手裡,要想當官必須經過秦檜這一關,秦檜就是陸遊進軍官場麵對的第一隻“攔路虎”。】
【1140年,與陸遊一起應試的有他的族兄陸仲高等人。麵對這個矛盾,他的族兄陸仲高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倒戈秦檜。陸仲高原是南宋名臣,愛國人士李光的侄女婿。有一日,李光之子李孟光與陸仲高閒談時,提及其父李光在家修史,筆下對秦檜多有譏諷。仲高聞之,立即上告。】
【案發之後,李光被貶海南島,陸遊的父親前往送彆,問其被貶原因,李光默然不語。正是因為此事涉及陸仲高,李光不便相談。而此後,秦檜立刻提拔陸仲高為諸王宮教授,陸遊聞之,作《送仲高兄宮學秩滿赴行在》相送。】
【詩中有言“道義無今古,功名有是非。臨分出苦語,不敢計從違”。這句話正是陸遊委婉勸誡族兄,希望陸仲高能夠遵從道義,不要為了升官不擇手段。可惜陸仲高讀後不以為意,甚至轉而嘲笑陸遊。】
國子監的隊伍裡,一個身影突然矮下身子,鬼鬼祟祟地退出學生群,悄摸著想要遁入人海……一隻大手從後襲來,一把拎住他的領子,將他生生拖回原地。
李孟光麵色猙獰,低頭冷笑:“陸仲高,你主子還在牆上,你跑什麼?”
陸仲高頓時麵如死灰。
李孟光毫不客氣地上前給了他兩個耳刮子,將他一把慣倒在地。學生們素來奉行“君子動口不動手”,可他們此刻在旁圍觀,竟無一人上前阻攔,甚至還有人暗暗叫好。
“至我輩中,好醜不一;亦如同宗之內,良莠不齊。”陸仲高的同學失望萬分,望著他的目光像是在看一堆垃圾:“道不同不相為謀,陸仲高,我們就此割袍斷義,你且走你的陽關道!”
“我們李家可不敢高攀你這位八品大官。待我歸家回稟叔父,你和我堂妹的親事就此作罷,你且尋那奸相做你的泰山大人吧!”
“孟光兄,我、我一時糊塗!”
陸仲高哭喪著臉,以袖遮麵。可無論他如何解釋求饒,再也沒有人搭理他一句。昔日的好友們羞與噲伍,避他如蛇蠍,就連圍觀的百姓都麵露嫌棄,對他指指點點。
陸仲高絕望地跌坐在地。
完了,一切都完了!今日之後,他就此身敗名裂。
【與陸仲高的選擇不同,陸遊自然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他絕不會為做官去迎合秦檜等投降派的主張。陸遊在考場,遊刃有餘,無題可難。】
【1140年的經文試題是《王者不治夷狄》。“王者不治夷狄”是何道理?難道夷狄可治王者乎?陸遊秉筆直書,暢議收複失地,還我河山!】
【這一年是議和的關鍵,有秦檜為首的投降派把持朝政,根本不容抗戰之論。雖然陸遊文采斐然,但他這次初試啼聲,終究铩羽而歸。】
【1143年,同樣的原因,陸遊再次名落孫山。】
【1153年,陸遊第次來到臨安應試。隻不過這一次,他參加的考試與前兩場有所不同,叫做“鎖廳試”。普通的考試都是白身參加,得了功名後再入官場,而所謂的“鎖廳試”,就是已經有職務在身的官員為了博一個光宗耀祖的進士出身而參加的考試。】
【經過了十年的韜光養晦,此時的陸遊早已是名滿天下的大文豪。這次鎖廳試的結果本來應該毫無懸念,以陸遊的才學和名氣,彆說考個進士,狀元及第都不在話下。】
【可是他的運氣實在不好,本該是探囊取物的鎖廳試,偏偏卻比前兩次更為凶險!為什麼這麼說?因為陸遊在本場考試中遇到了一位強勁的“關係戶”,他就是秦檜的孫子——秦塤!】
【秦塤,無論是比學問還是比才名,他都遠遠不是陸遊的對手。可是他憑借著祖父的權勢,早就蔭補為敷文閣待製、右文殿修撰,官階甚至比陸遊還要高許多。可秦檜仍不滿足,他還想讓孫子來個狀元及第,讓人刮目相看。】
【就這樣,陸遊和秦塤進入了同個考場。考試結束後,他們的試卷來到了主考官陳子茂的手中……】
離宮門不遠處的茶樓上,四人正對坐小聚,陳子茂赫然就在其中。
坐在最上首的,赫然是之前被天幕點名,過不了多久就要被陸仲高陷害而流放海南島的李光,他如今還在臨安提舉洞霄宮。雖是白發蒼蒼,李光的眼睛卻清明有神,看樣子身子骨極為硬朗。
陳子茂就坐在李光的左手邊。
而李光的右手邊,則坐著一個同樣雪鬢霜鬟的老人,這位老人一身素衣,舉止動作彆有一番從容韻味,頗有種看破紅塵的淡定。他是趙鼎,如今也在臨安任洞霄宮提舉。今日帶著兒子趙汾來和兩位友人相聚。
所謂洞霄宮提舉,是南宋的一個官號,主要用於安置去位的宰相。
是的,李光和趙鼎都曾任過宰相。
在後世,他們兩人與李集之的父親李綱、以及另一位忠臣胡銓被並稱為“南宋四大名臣”。但如今,他們倆一個因為麵斥秦檜,主動辭職;一個則貶謫外地,卻因秦檜疑心彈劾而被匆匆召回臨安。
“子茂,說到你了。”趙鼎朝坐在對麵的陳子茂笑了笑,示意身旁的兒子趙汾去給陳子茂倒茶。他見陳子茂神態自若,忍不住打趣道:“子茂,你這下子要被貶嘍。”
趙鼎說陳子茂要被貶,儼然是認定了他會秉公審卷,所以即將遭到秦檜的報複。
趙鼎如此說,陳子茂毫不難過,甚至與有榮焉地抬頭,以茶代酒向趙鼎舉杯:“若真如此,幸甚至哉。”
四人哈哈大笑。
茶樓裡的陳子茂欣然自得,天幕上的陳子茂卻疾言厲色。
天幕的解說緩緩響起……
【作為主考官的陳子茂看到一份試卷時,內心不由叫好:第一眼,這份試卷字跡賞心悅目,用筆和筆勢頗有顏真卿的風韻。再細看,這份卷子的文章論說言簡意賅,論據服人。可以想見考生是何等學識豐厚,堪稱難得之才。】
【當然,陳子茂作為主考官恪守規矩,全部閱卷完畢後,他統一拆名,這才知道這份試卷的主人是山陰人陸遊。其詩文俱佳,毫無疑問當為第一。】
【就在陳子茂開始排名之際,他的屋門卻被人敲響了——時已深夜,是誰來訪?】
陳子茂謹慎地拉開房門,卻見是他的幾個摯友站在門口。幾人一擁而入,過程中還緊張地頻頻回頭。確認無人跟蹤,他們這才小心地掩了房門,推著陳子茂向內走去。
“子茂,你有大麻煩了!”
友人們將陳子茂摁回座位,他們的目光瞥過桌上那寫了一半的名單,頓時捶胸頓足、搖頭長歎:“陳子茂啊陳子茂,你這倔驢!”
陳子茂一聽,頓時明白了他們的來意。他抽出陸遊的卷子遞給友人:“如此文采,如何登不得榜首?”
“你說好,自然是頂頂好。”友人接過陸遊的卷子卻沒細看,隻是放到一旁,有親手從卷子堆裡找出寫著秦塤大名的試卷,將它反手往陳子茂麵前一遞,意味深長道:“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
“是啊子茂,秦檜之前就百般暗示,非要你把榜首給他那孫子。你當麵裝傻充愣也就罷了,若是真違了他的意思,你這官恐怕就要做到頭了!”
“何至如此?不知是誰泄露風聲,秦檜竟然知道這場考試裡出了高人,還知道你準備秉公執筆……今日,他在政事堂當著眾人的麵放話要嚴懲你,你有大麻煩了!”
說到這裡,幾人將陳子茂麵前寫了一半的名單揉了丟到旁邊,又鋪上一張新紙。幾人一邊苦口婆心,一邊磨墨攤紙,就差把著陳子茂的手教他寫秦塤的名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