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睦州要七八日,一來一回,至少半個月功夫,因此謝星闌仍在專注眼前的案子,秦纓心神一定,“沒事,明日再去問。”
謝星闌出城未歸,秦纓也安心用自己的法子排查嫌疑之人,如此前後算計了多次,其他人倒也罷了,對阿依月的懷疑卻越來越篤定。
按眾人證供,在翠嬤嬤和永寧公主看見阿讚曼身影之時,隻有阿依月一人在西南方向,而其他人當時縱無人證,可按照隨後出現之地來看,也絕不可能案發時在邀月樓。
想到阿依月天真無邪的眉眼,再想到那日被禁足時的惱怒,秦纓心腔卻越來越冷硬,初七午後,秦纓正要再派沈珞去金吾衛衙門,宮裡卻來了人。
來的是太後身邊的鄧春明。
“太後娘娘今日在暢音樓聽戲,想著幾日未見您了,便派小人來接您入宮,今日阿月公主也同來,這幾日她在宮中不甚開懷,太後娘娘的意思,也是讓您入宮開解開解。”
太後旨意如此,秦纓不得不遵,與秦璋交代一聲後,她更衣出了門。
馬車行在禦街上,雖晴兩日,但坊間明顯冷清許多,嚴寒尤甚,繁華錦繡的一百零七坊皆籠罩在一片蕭瑟皓白之中,直等到了宣武門,煊赫巍峨的宮門城樓透著天家氣象,這才令秦纓精神一振。
等入宮門,秦纓才問鄧春明,“阿月這幾日做了什麼?”
鄧春明無奈道:“陛下開頭兩日令她禁足,但她哪裡能願意,鬨得永元殿不消停,前日還哄了五殿下帶她出去,五殿下因此惹得陛下不快,直到昨日陛下鬆了口,允她隨意走動,但仍不準她見南詔另外兩位皇子,那兩位皇子也不高興,但也沒法子,而他們聽聞南邊也開始下雪,便上了文書,想告辭回南詔去……”
入了第二道儀門,便進了內宮,沒走多遠,便見一棟雕梁畫棟的三層小樓佇立在一片宮苑之中,正是暢音樓到了,隻聽樓內絲竹管樂之聲悅耳,吟唱的,卻是一道淒楚的女子之聲,秦纓聽不懂唱詞,隻一路到了簾幕掩映的看台,給太後請安。
剛上廊道,秦纓便見除了太後和阿依月,後宮嬪妃與永寧公主也在,瞧見她來,永寧公主倒是比旁人更為驚喜。
“給太後娘娘請安,拜見皇後娘娘,拜見諸位娘娘——”
太後笑道:“來哀家身邊坐,阿月也在此,你們小輩好說說話。”
阿依月坐在太後身邊,眉眼間無邪不複,正麵無表情地望著她,待秦纓落座,阿依月也不開口,隻端著茶盞,沉默地飲茶。
太後笑問:“這曲戲文可聽過?”
秦纓仔細聽了片刻,搖頭,“還真未聽過。”
太後便歎道:“這幾日天冷,西北雪災之事也令宮中眾人人心惶惶,本想聽個戲文散散鬱氣,誰知戲文也是個慘的。”
秦纓不解,一旁德妃道:“太後娘娘,戲文故事嘛,左不過是這些風花雪月恩怨情仇,這一折雖悲慘,但好在這二人情比堅金,並無辜負。”
對麵戲台上,盛裝的女伶正在淒淒低唱,秦纓分辨半晌,才明白這是一樁殉情故事,書生遇見了平民姑娘,互生情愫,卻不料天家貴女橫插一腳,要定書生為婿,後二人曆經坎坷不願分離,末了雙雙殉情而亡。
太後失笑搖頭,“到底是哀家老了,欣賞不來這些忠貞不二。”
說著話,太後又看向秦纓,“你父親在做什麼?”
秦纓道:“還是在準備母親的祭日,城外有流民,父親打算設賑濟粥棚。”
太後歎道:“哀家見了這麼多人,也就你父親是個癡情的,哀家聽聞那位趙將軍的案子進展不大,你可知如今怎樣了?”
秦纓眼風掃了一眼阿依月,坦然道:“有了些眉目,但還缺少人證物證。”
太後望著秦纓拍了拍手,“小姑娘家家的,願意出力自是好,但也莫要累著自己,年一過你便十八了,你父親也不為你操持終身大事。”
秦纓乖覺道:“父親想多留我兩年。”
太後搖頭,“你啊,怎麼與湄兒一般說辭?要知道京城的世家子弟雖多,但真論得上年輕才俊的,卻是一隻手都數得過來,你不著急,自有旁人著急,到時候都被搶完了,你該如何是好?”
說至此,太後不知想到什麼,又低聲道:“可不能學芳蕤,看中那門不當戶不對的。”
秦纓一驚,“芳蕤?她……您怎麼知道?”
太後老神在在的,“哀家有意為芳蕤指親,本是讓她母親回去問問她的意思,可沒想到她母親昨日入宮,說芳蕤已經心有所屬,她雖然也瞧不上,但芳蕤的性子你是知道的,她如今不敢逼迫……”
秦纓心跳的快了些,“那人是——”
太後眯眸,“你不知情嗎?”
秦纓眼都不敢眨,太後卻已看出來,“你不必替她遮掩,一開始她母親都不知,若非哀家有心指親,她隻怕不敢明說,那位方大人,娶個尋常世家貴女,勉強攀得上,可怎麼敢對郡王府家的小姐有意?”
太後低聲細語,再加上絲竹之聲,本算隱秘,可說著說著,絲竹聲弱了下去,不遠處德妃挑眉道:“太後娘娘在說誰對誰有意?”
太後背脊一直,淡聲道:“哀家在說,世家貴女婚嫁,還是擇門當戶對者為佳,朝堂上的寒門新貴,再如何得陛下器重,卻到底缺了根基,但凡有個起落,當家的主母都是要跟著吃苦頭的。”
德妃淡笑道:“您說的不錯,但隻怕有的小姑娘,是不撞南牆不回頭的,若真能求個一心一意相待的,倒也極好。”
太後似笑非笑的,忽然看向阿依月,“阿月這兩日與小五談得來?”
阿依月乾乾牽唇,“五殿下性情良善,對阿月頗為照顧。”
太後欣慰道:“小五比兩個大的年幼,得皇帝寵愛,性子也更討人喜歡,你們相處甚歡便是最好。”
皇後和德妃的神色皆深長起來,待這一曲戲文終了,太後又指了一折熱鬨的戲文,不巧,正是一折講高門嫁女的,唱台上男女戲伶裝扮華麗多彩,一陣吹吹打打,好似真有婚嫁喜事一般,太後這才露了笑臉。
“對嘛,這才看得人舒心嘛。”
太後又拍了拍秦纓,“你父親若還不為你操心,那哀家可要越俎代庖了,你母親去得早,哀家真不忍心你選不到好的夫婿,你可彆說,你還對崔家那小子有心。”
秦纓苦笑道:“自是不曾,隻是不敢讓您勞神,您身體也不好。”
太後笑,“哪裡的話,看你和湄兒得良人,哀家才安心。”
秦纓不敢多說,幸而太後專心聽起了戲文來,等這一折了了,她疲憊地歎了口氣,“哀家乏了,你們聽你們的——”
皇後聞言起身來,“那臣妾送太後回宮。”
太後和皇後一走,德妃和其他幾個年輕妃嬪也沒了興致,看台雖設了圍簾,燃了火爐,卻也冷得很,德妃牽著永寧道:“那本宮也帶永寧回去了,阿月這幾日憋悶,縣主正好陪她說說話。”
秦纓應是,見永寧不住望著她,她又道:“改日去探望公主。”
送走眾人,秦纓與阿依月一道步出了暢音樓,離了諸位後妃,阿依月本就冷沉的麵色,更不必掩飾,她眉眼涼涼道:“太後娘娘要為你指婚,你貴為縣主,莫不是讓你嫁入皇室,比如,讓你嫁給二皇子?”
秦纓莫名其妙,“這怎可能?”
阿依月麵色複雜,也不知在想什麼,掃了秦纓一眼,又道:“還有你那位郡王府好友,還有那位朝華郡主,憑她們身份,同樣可嫁給皇子為妃,你們選擇這樣多,又怎會稀罕一個南詔的公主?”
秦纓冷聲道:“芳蕤是宗室之後,在大周,同宗不婚,她也不屑於此。”
“不屑?大周世家貴女,誰不是擠破頭也要入後宮?”
阿依月語氣不善,像憋屈得狠了,而南詔民風古樸,沒有同宗不婚之俗,秦纓也懶得解釋這些,隻耐著氣性道:“公主不必擔心這些,倘若公主要留下,唯一擔心的,也該是未央池趙將軍的案子公主能否洗清嫌疑,獨在異鄉的南詔公主不會受到冷待,但倘若此人手上沾了周人之血,那便不一定了。”
阿依月懶笑一聲,“看來你們果然還在懷疑南詔,你們那位將軍,不過平平無奇一無名軍將,我,亦或我們南詔,憑何要害他?你倒是找出證據來!”
秦纓頓足,目光也銳利起來,見她如此盯著自己,阿依月眼神閃了閃,卻又胸脯一挺,恨聲道:“你們周人毫無禮數,隻會欺負南詔,什麼都要栽在南詔身上,這深宮
更似牢籠一般,我根本不想在此多留一時一刻!”
秦纓微微眯眸,“你想好了?”
阿依月揚起下頜,“你以為我稀罕留在大周?我的故鄉在南詔,我是南詔的公主,便是死,也要死在南詔的土地上,明日我便稟明皇帝,我隻會嫁於南詔男子!”
“也對,畢竟你心中——”
秦纓差點便要揭破她與蒙禮之事,可不遠處尚有禦林軍,秦纓強忍著,算留最後一線,頓了頓才道:“你心中自然隻有南詔!”
雖覺秦纓斷句古怪,但阿依月顯然沒多想,隻撂下一句“你們知道便好”就轉身而去。
她大步流星,乃是回永元殿,秦纓站在原地未動,一旁白鴛上前道:“縣主,她此前不是很喜歡大周,很喜歡京城繁華嗎?那日出去遊玩,她看什麼都驚豔,怎麼如今變得這樣快,她若是告訴陛下,是與您起了爭執才想回南詔,那陛下會否怪罪啊?”
秦纓收回目光,亦轉身往宮門走,“陛下不會信這般說辭。”
白鴛仍是憂心,“但她父王是南詔打仗最厲害的,陛下也有意兩國聯姻,雖說此前陛下把她禁足了,可……可殺人的事,到底還沒人證物證呢……”
白鴛的擔憂並非全無道理,而秦纓本心,也不願一切按照原文發展,她胸口窒悶著,腳步亦越來越快,一路走出宮門上了馬車,麵上仍是凝重。
見她靠著車璧微閉眸子一言不發,白鴛也不敢再說,馬車順著宮門前的禦街一路南行,就在即將拐入側道之時,一陣雜亂的馬蹄聲闖入了秦纓耳中,她唇角緊抿著,本不打算理會,可耳畔傳來的馬蹄聲突然慢了下來。
秦纓蹙眉睜眼,又有感應般掀簾張望,等看清遠處領頭之人,她眉眼頓時一亮!
雪色禦街上,十多個著黑衣鬥篷的輕騎武侯正策馬歸來,當首之人一襲墨色獬豸紋武袍,寬肩長臂,英武懾人,正是出城四日的謝星闌,他早已看到臨川侯府的馬車,這才放緩了馬速,待見秦纓探窗張望,又雙腿一夾馬腹,朝她輕馳而來。
秦纓看著他禦馬靠近,目光一晃,掃到遠處武侯之間還跟了一輛簡易青帷馬車,隻等謝星闌越來越近,將她視線嚴實擋住,她方才與他四目相對。
四日未見,謝星闌一錯不錯看她,又忽而皺眉,“誰令你不快了?”
秦纓心口湧起一絲酸澀,唇角動了動,卻先疑問地示意那馬車,謝星闌不必回頭便知她在問什麼,目光依舊牢牢籠著她,道:“抓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