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先君遺劍(2 / 2)

荀彧家的馬車停在他家門外,此次去雒陽精裝簡從,一共兩輛馬車,一輛車放行李,一輛坐人,車隊成員也就他們兩兄弟和兩位車夫。

荀忻走到車前時,荀彧已經挽起了車

簾,向他伸出白皙修長的右手,他掌心的紋路深刻而雜亂。

荀忻道聲謝,握住他的手掌,借力爬上車中。

今日青年穿了一件蒼青的儒袍,頭戴進賢冠,芝蘭玉樹,姿如鬆柏,更有芬芳香氣如蘭如檀。

此人仿若飲月華瓊漿而生,天生仙氣繚繞。

荀忻解下腰間佩劍,放在一邊,一撩前擺蔽膝,在空著的席子上坐下,調整坐姿跪坐好。

荀彧注意到那柄劍,“此劍?”</“先君所佩。”荀忻將劍雙手奉上,荀彧接過來拔開幾寸劍鞘,劍刃如雪,不由讚了一聲“好劍!”

他看了一眼劍身上所刻的篆書,念道:“澄清。”不由讚道,“果真名副其實,乃澄清之利器也!”

他將劍鞘合上,還給荀忻,歎道:“叔父真乃雅量高致。”

荀忻心下一動,他用手指沾了沾水杯裡的水,在木底板上將他昨天記過的那兩個篆體字寫了出來,“此劍原為一對,此乃另一柄所刻劍銘。”

荀彧沉吟,“逍遙。”他旋即笑道,“我等士子必生所求,也隻是這二銘罷了。”

“而今逍遙已斷,僅存澄清。”荀忻沉聲道。

“因何而斷?”荀彧皺了皺眉。

荀忻搖搖頭,“我疑乃是先君所斫。”

他懷疑是他父親荀靖所砍斷的。

“逍遙已斷,僅存澄清。”荀彧卻低低重複了一遍,“叔父之意”,他頓了頓,“望汝有澄清天下之誌。”

荀忻看向他,微怔,“逍遙鈍而無鋒,澄清鋒利無匹。”

荀靖一生隱遁,人稱“德行高妙”,便如逍遙的鈍刃,與世無爭。卻原來他在最後時光裡,斫斷佩劍,痛恨自己所選擇的“逍遙”嗎?

澄清天下?

荀忻第一次切身感受到這個時代士大夫的悲哀。

他聯想到黨錮之禍,想到荀攸因此而死的祖父、從祖父,想到逃亡十多年的叔父荀爽。

他們生於昏暗之世,國家江河日下,權力在奸佞之手,有的人選擇不流於俗,寧願隱居深山不問世事。

而有的人朝著唯一能看到的那道光前行,四處奔走,反抗,即使粉身碎骨,也慨然赴死。

作為守節避世的隱士,荀靖後悔了嗎?

青年看著沉默不語,神色低落的少年,他低聲道:“忻弟,你的乳名可為‘蒿兒’?”

從前不這麼叫你,是怕讓你想起叔父而傷心;今日如此叫你,卻是儘我為人兄長應儘的教導之責。

荀忻點點頭,看來“蒿兒”真的是他的乳名,不知荀彧此時提起是何意?

古人取乳名以賤名好養活,“蒿”正是一種生命力頑強的野草。

“蒿兒,可願聽我講一故事[1]。”

他清朗如明月的聲音緩緩而道,“從前有一汝南人,年少便有清節,為州人敬服,舉為孝廉。”

“當時冀州饑荒,盜賊群起,其人作為清詔使[2],案察冀州。”

“他登車攬轡,慨然有澄清天下之誌。等他到了州境,守令自知貪汙,望風而逃。”

荀彧眼神放遠,似乎在追憶什麼往事,“建寧二年,大誅黨人,詔書命急捕其人。督郵為抓捕他而至縣,卻抱詔書,閉傳舍,伏床而泣。”

“其人聽聞消息,道,這必定是為我而來。隨即投獄自首。”

“縣令見到他,要棄官跟他一起逃亡,對他說,天下大矣,子何為在此?”

天下這麼大,您何必偏要在這裡?

荀忻聽到這裡,已經猜到了結果,“他拒絕了。”

荀彧點點頭,“他不願牽連縣令,死前與老母訣彆。”

“其母道,你如今得與李、杜[3]齊名,死亦無憾!”

“既有令名,複求壽考,可兼得乎?”

他母親的意思是,好名聲與長壽如同魚與熊掌,不可兼得。

“其人顧謂其子曰,‘吾欲使汝為惡,則惡不可為;使汝為善,則我不為惡。’”

我想讓你做壞事,但壞事不可為;想讓你做好事,但我沒做壞事,卻落得如此下場。

可見他死前何等絕望。

荀忻低下頭,思考荀彧說這個故事,是要向他表達什麼。

“此人名為範滂,時年三十三歲。”

隻聽蒼袍青年平靜道:“這便是上一位欲澄清天下之人的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