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蒿裡哀歌(2 / 2)

著要背起他,顧伯梁卻不肯動。

“不必尋矣!我知我命在頃刻之間。”他說完直喘息,似乎喘不上氣。

“蒼天見憐,死前能得見卿麵。”

“我尚有言,欲語卿。”

“先生但言,弟子恭聽。”

荀忻腦中亂做一團,這種傷勢在現代未必不能治好,隻恨,為何偏在一千八百多年前的這裡?他憤怒絕望,又無能無力。

少年雙眸通紅,淚落連珠,哀道,“

先生怎忍棄我而去?”

“先生不忍。”顧伯梁也動容落淚,續道,“奈何辟雍禮義典籍不可不救。”

他咳了數聲,“辟雍之下,尚有地室,我已將典籍悉數藏入,無人可知。”

少年怔怔地望向他,聽先生囑咐道,“待天下定,卿當取出,令其重見天日。”

荀忻含淚叩頭稱諾。

顧博士似乎精神好了一些,他望著小弟子,眼神溫柔,“卿不知,我曾有二子,昔日染疫與妻一同歿去。”

“當日見卿,便思及二子,不想今日便可下九泉與妻、子團聚。”

“先生亦不忍委卿而去。”顧伯梁眼角落淚,“先生本想見卿加冠成人,成家立業,奈何天不予壽,終是無緣得見。”

“先生……”荀忻說不出彆的,隻低低喚他,淚水在臉頰上流出幾道淚痕。

“莫哭,先生不忍見卿泣涕。”

“弟子不哭。”少年哽咽一聲,他抱住顧伯梁,“先生要為我主持冠禮。”

“我曾授卿禮義,授卿百術,今日臨彆,當授卿生死。”

顧伯梁顫抖著手摸著少年鬢發,道:“太史公言,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

他喃喃道:“我為護經而死,輕重何如?”

“我死之後,不用棺槨,不需陪葬,附體單帛即可,勞卿葬我於庭中桑樹下。”

“卿當即刻離雒,待他日,天下大定,再來看看先生,何如?”

少年流淚稽首答諾。

顧伯梁囑咐完,似乎乏累已極,他閉上眼,隻道,“君子死,服不亂。”

荀忻忙膝行過去,給先生整理好淩亂衣袍,待他再喚,“先生?”

無人應答。

荀忻驚慌去聽顧伯梁的心跳,胸膛之中,悄無聲息。

“先生……”荀忻抱住他的先生,忍不住痛哭出聲。

先生授我經書,先生教我禮義,先生諄諄教誨,先生愛我以德。

先生是荀忻仰望的高山,今日地陷山崩,請先生教我,為之奈何?

秋風蕭瑟,吹得人淚乾於頰,乾澀生痛,辟雍的火勢見風而漲,“劈啪”聲中有重物墜地,荀忻背起顧伯梁,腳步沉沉,往太學走去。

“卿姓荀,是尋師之尋,是循規之循?”有人循循而問。

“先生姓顧,是新故之故,是眷顧之顧?”少年人朗朗而答。

昨日音容曆曆在目,初見之歡恍然如夢。

旦夕間,天地翻覆,君入黃泉,從此年年腸斷,天人永彆!

當荀彧、荀攸和何顒等人帶著士子們趕到太學,眼前人間地獄之景,令人驚懼,士子們大多有親友是太學生,於是各自搜尋哭號。

荀彧與荀攸並不知道顧博士的居所,他們沿途一處一處找尋,等到走進那間沒有被火焚燒的院舍,才見到渾身狼藉,衣衫破爛的少年。

他拿著佩劍,在桑樹旁挖坑,院中白布之上躺著一人,著博士服,相比狼狽不

堪的少年,其人衣冠楚楚,麵容整潔,隻是麵色青白,顯然已經故去。

荀彧脫下外袍,走過去披在少年身上,少年雙眸通紅,鼻頭也通紅,愣愣地看著他,欲語淚先流,“兄長。”

“兄在。”荀彧未在意少年滿身汙跡,擁他入懷,摸頭哄他,“我在。”

荀攸拔出腰中佩劍,沉默地幫忙挖土。

荀忻聞著鼻端熟悉的清香,仿佛雛鳥歸巢,他自覺身上極臟,不敢碰臟兄長,於是主動退出溫暖懷抱,“先生欲葬於此樹下。”

“先生高德。”荀彧也拔出佩劍,三人一起挖土。

顧伯梁無需務農,家中自然沒有農具,三人用佩劍挖出了約一米五深的窄坑。

雖然顧伯梁說他隻用單帛附體,荀忻還是不忍如此簡陋,他用黏土混合石塊,填在坑中當做棺底,其上鋪了幾層布,再將先生家中木箱、矮案拆成木板,用作棺頂。

他抱著顧伯梁下葬,唱挽歌《蒿裡》,“蒿裡誰家地,聚斂魂魄無賢愚。”

“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躕[1]。”

挖出來的泥土往回填,少年哀聲而唱,“人生鮮能百,哀情數萬端。”

“衣衾為誰施,束帶就闔棺。”

“欲悲淚已竭,欲辭不能言。”

“存亡自遠近,長夜何漫漫……[2]”

歌聲淒婉,鴉啼三聲,生人沒於黃土。

少年行稽首大禮,他望著墳堆,堂堂太學博士,死後竟無棺無碑。

然死者長已矣,存者還得偷生苟活,荀忻心中記下了與董卓的深恨,轉頭看向荀攸,道:“公達,隨我與兄長一同離雒,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