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都,前殿內例行朝會,公卿百官手持笏板,四人一席,按位次列坐。
東漢製,尚書令、禦史中丞、司隸校尉以其監察職能,禮儀地位高於公卿,朝會時專席而坐,稱為“三獨坐”。
尚書令荀彧獨坐於.中二千石諸卿之列,上首鄰著少府孔融等人,下首坐著諸位尚書。
尚書舉笏奏事,提及袁紹舉兵十萬將攻許,公卿百官聞言,儘皆失色。
劉協同樣心驚,目光不由落到荀文若臉上。荀令君正襟危坐,雙手持笏板,袍袖垂地,容貌經年未改,沉靜通雅,澹然淵停。
此人坐於滿朝公卿中,仿佛海之明珠,濯濯其光。此時眾人交相議論,人人驚懼,荀文若身處其中,堅如磐石,安如泰山,便如光武創製時所希冀的“三獨坐”之效——“鎮肅百僚”。
劉協心中的驚懼無緣由地散去大半,他略擺衣袖,“對此,諸卿有何議?”
殿中隱隱的議論聲停息下來,幾位自關中跟隨劉協的將軍紛紛起身,怒斥袁紹為逆賊。
聽著慷慨激昂的自表忠心,劉協心頭冷笑,毫無觸動,早在關中時他便見識過這些人的真正麵目。袁紹兵臨城下之時,這幾位恐怕要爭相搖著尾巴乞降。
少府孔融起身道,“袁紹地廣兵強,麾下能臣輩出。田豐、許攸,智計之士;審配、逢紀,儘忠之臣;顏良、文醜,勇冠三軍。”說及至此,孔融搖搖頭,黯淡道,“實難克之。”
這無疑說出了公卿百官的心裡話,眾人點頭附和,袁紹勢大,曹操勢寡,明顯難與其匹敵。
許都不久即將變天,他們這些人的命運又將如何?
心思圓滑的人已經在低頭沉思,或許該另做打算。
“少府誤矣。”一道聲音輕歎,而後斷然道,“袁紹兵雖多而法不整。”
眾人聞言側過臉望去,開口的是尚書令荀文若。
“昔日彧避難河北,冀州衣冠,彧知其人。”荀彧舉笏向孔融致意,“少府隻聞其名,知之未深。”
在場的公卿暗想,若論知人,潁川荀文若舉薦賢才無數,自稱“知其人”絕非妄言。
倒是孔融,他的確沒去過河北,也的確沒見過他口中的冀州能臣,因此在座向荀彧揖道,“願聞其詳。”
“田豐剛而犯上,許攸貪而不治。”
“審配專而無謀,逢紀果而自用。此數人,久之必自亂。”荀彧生平極少說絕對或刻薄的話,此時是少有的例外,便又增添可信度。
殿上君臣側耳聽他一人品評,君子恂恂,言語卻鋒芒難掩,錚錚然若匣中劍鳴。
“顏良、文醜,一夫之勇。”
“可一戰而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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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曹操令臧霸進兵青州,攻破齊國、北海國及東安縣,使臧霸所部與青州刺史袁譚對峙。
與此同時,曹軍進軍黎陽,於禁領命駐兵於黃河邊。
七月,曹操分兵守官渡,還師許都。
這半年裡曹軍周旋東西,破呂布,入河內,此時回師稱得上凱旋,因此許都公卿大多赴城門外相迎。
荀氏叔侄同坐一車,車蓋上覆蓋著黑繒布,軿車遠遠綴在司空儀仗後,與之相比並不顯眼。
步騎車隊在城門外停留片刻,隨後緩緩而動。進入城門後,車馬各自分散開來,沿著許都縱橫的街衢駛向將軍、文吏各自所居的裡巷。
荀忻放下車帷,“許都日漸繁盛,雖不及當年東京為天下之中,已有帝都氣象。”當年雒陽代替長安被定為都城,原因之一即在於其“天下之中”的文化意義。
雒陽城南北長約九裡,東西約六裡,故稱“九六城”。許都在占地上遠遠不及雒陽,隻是街衢上行人往來,摩肩擦踵的繁盛之氣,似重現當年雒陽裡坊景。
“元衡一年未歸,許都自生變化。”荀攸望他一眼,應道。
“竟有一年矣。”荀忻略有訝異,皺眉低聲自語,如今想來,建安二年起他隨征袁術,出使揚州,輾轉赴徐州,又迂回往河內。乍聞一年還感到驚訝,但細細算來,他所經曆的數場戰役,竟也發生在一年之內。
兩人沉默一陣,荀攸提起道,“閒暇時不妨來我處。”
“我若常登門,怕得阿角厭煩。”荀忻笑道,“一歲未見,阿角不知長高幾許,公達縱然不提,我亦將上門相擾。”
阿角是荀攸之子荀緝的乳名。
荀攸搖頭而笑,落寞歎道,“叔父愛阿角勝於攸。”
“豈有父妒子之理?”荀忻轉過身來,看著偶爾作態的荀公達,笑道。
玩笑片刻,荀攸問道,“元衡所部千餘步卒,據聞已歸屬張將軍?”
“然。”荀忻點點頭,還兵之事是他主動找曹操說的。當初他在南陽募有一千多名步卒,精於弓.弩,隨他圍困呂布後,這千餘人仍在他名下。
荀忻牢記著自己作為謀士的初心,沒有轉型做將軍的想法,雖然察覺老曹隱隱有把他往這方麵培養的意圖,他還是能推則推。
“此事乃曹公之意。”老曹或許是對張遼這種降將不太放心,又或是增兵以示信重,總之順水推舟就將這千餘步卒插到張遼麾下。
“若非必要……兵者凶器。”荀公達與荀忻對視,神色與語氣愈顯凝重。
兵者,凶器也。聖人不得已而用之[1]。
“知矣。”荀忻拱手揖禮,應下荀攸的提醒。
車外禦者提醒到了荀攸家,馬車停下,荀攸隨即向他辭行下車。
帷車轆轆遠去,荀忻倚著車壁反省自己近來的舉動,果然,公達也覺得領兵並不是好事——過猶不及。
多少人亡於鮮花著錦、烈火烹油之時,設使他是曹操,如今危難之時可能顧不上在意。等他日曹操攻破鄴城,統一北方過後,午夜夢回之際,回憶起此時,是否會因為過於放縱荀氏而悚然心驚?
但……荀文若的結局寫在史冊上,如果手中無兵,他當如何改變一切?
思索著,馬車突然停下,荀忻扶穩車壁,便聽車外侍衛急急通稟,“主公,前遇一車攔道。”
“避讓。”荀忻即下令道。
既然到了廣和裡,裡中所居住的大多是同僚,此時駕車出行,說不定有要事。
侍衛諾諾稱是,車外似乎傳來楊向的話語聲,“主公已有令,忸怩作甚?”
被叱責的侍衛及禦者連連應諾,調轉車頭,避讓入一處偏巷。
不遠處的牛車中,兩人皆戴武冠,著武士短袍,一人須髯長至胸腹,另一人高鼻深目,正是關羽與張遼。
“此人倒知情識趣。”關羽在城門外遇到張遼,領著好友馳行回家,為不引人注目又駕車出行。打量著避讓在偏巷中的簡陋馬車和數名隨從,關羽揣測道,“許中鬥筲小吏,怪不得謹慎如此。”
張遼的目光停留在楊向身上,楊向在此,車中主人的身份不言而喻,他緩緩搖頭,“無關位分,德行而已。”
荀元衡弱冠封侯,憑借爵位與家世,他不須回車避讓許都中大多數公卿。
張遼不由反思己身,一至許都就忙於與友人去酒肆飲酒敘舊,是否有輕佻虛浮之嫌?
另一邊荀忻已在自家院門外下車,他抬眼一望,果然見到熟悉的身影,喜道,“楊君?”
楊向拜倒在地,“主公。”
“君既為司馬,安能擅離職守?”驚喜過後,荀忻還是斂起笑意,詢問道。
楊向因戰功升為彆部司馬,隨那千餘人馬一同歸屬張遼,此刻雖然不是戰時,但按理楊向應該留在軍中。
“曹公贈仆與主公,此為楊向職守。”
“何其謬矣。”荀忻甩袖往院中走,身後緊隨著數名親兵,楊向自顧自站起來,混入親兵當中。
一入院門,荀忻腳步一頓。
不提麵目全非的景物,入眼所見的人數就遠遠超過了他的預想,人頭攢動的數十人中,窈窕秀麗的女郎居然占了大多數。
眾人便見他們的主公停頓片刻,轉身就走,神情恍惚,仿佛儘棄前嫌般問身邊的楊向,“何人引路?竟至於誤入他人廬舍?”
“主公……”楊向還來不及高興,聞言神色一變,哽住般欲言又止。
猶豫之時,他沒來得及拉住主公,荀忻已徑直走到院外,仔細對比腦海中的記憶,“怪哉。”這裡分明與他記憶中的方位,乃至左右鄰裡分毫不差。
一位親兵確認道,“主公,此處即是尊舍。”
數息後,荀忻再次走進門,院中愣住的眾人再不遲疑,齊聲喚“主公”,爭先自白道,“仆等自冀州來。”
“荀君遣奴等來許。”
“君兄遣賤妾前來侍奉主公。”
“婢為官軍所沒……”
眾人越說越嘈雜,語聲相掩蓋,聽不清各自在說些什麼。荀忻不堪其擾,轉身又要出門,侍衛忙勸住自家主公,一邊拔刀喝止喧嘩。
寒刃出鞘,院中總算安靜下來。
荀忻在院中來回踱步,憂愁道,“何種來曆,各自遣一人與我分說。”
一名身形高壯的家仆叩頭先道,“奴隨荀氏南遷歸潁川,奉主公從兄荀友若之命,護送女郎數人,詣許都。”
兄長的確提過遷宗族回潁川一事,荀忻轉而望向那幾名容貌秀美的女子,“汝等何人?”
為首的女郎款款行禮,“賤妾拜見主公。”
家仆自袖中取出竹筒奉給荀忻,“主公,尊兄之書在此。”
侍衛接過竹筒,大略檢查一番,轉交給荀忻。這些年過去,河北士族中紙張已經普及。荀忻拆開泥封的竹筒,取出其中的信紙,入眼的確是荀諶的字跡。
荀諶在信中關懷他的親事,提及南遷時順帶送女郎與他為妾。
殷殷關切看得荀忻頭痛,忍著憂愁看下去,另一張信紙卻變了字跡,看向署名處,赫然寫著荀勉。
荀勉的信同樣大多是問候關懷,信尾提及他沒有隨宗族遷回潁川,是舍不得放棄荀忻經營已久的田莊。
“……主公但相召,雖有山河相隔,勉即日趨許。守田園而待主公歸,此勉區區之心……”荀忻不知想起來什麼,看信半晌,他將兩張信紙疊好,暫時放入袖中。
不僅是荀勉,荀衍與荀諶同樣留在冀州,從前冀州是最安全之所在,此後卻不一定。
見他看完信,等待已久的一位較瘦弱的女郎拜倒在地,楊向見她模樣便知由來,向荀忻解釋道,“稟主公,官軍戰時所獲生口,常贈與公卿家。”言外之意,這幾名女子是官府送給官員的罪奴。
將活人物化,無論在這個時代生活多久,荀忻也不能適應這種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