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如兄弟(2 / 2)

他環視院中眾人,男女麵貌各異,形體不一,但望向他的眼神無一不是畏懼而茫然的。同樣生而為人,他們的性命卻全然掌握在旁人手中。

“我不納妾。”

此言一出,眾女郎眼底的希望黯淡下去,若是被驅遣出門,她們衣食無著,難有生機。

“楊君既不肯歸軍營,不如操持婚事。”荀忻拍了拍楊向的肩膀,“院中女郎,所有婚事便由汝安排,按其所願,擇佳婿嫁之。”

“嫁禮我出。”

他有心說“願留下亦可”,猶豫一瞬,最終作罷。誰願意世代為奴為婢?若多此一舉,反而是誤導。

荀忻帶著侍從轉身離去,留下楊向被二十多雙滿含驚喜與希冀的眼神盯著,悔不當初。早知如此……楊向咽下委屈,早知如此,他不如回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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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來熱水的侍衛看著自家主公窺鏡自視,謹慎小心地以薄刃剃除下頜與臉側長出的青茬,看得暗自捏一把汗,不解道,“主公何以不蓄須?”

“不甚整潔。”荀忻擰起一把熱毛巾,熱敷還未剃除的胡茬。反正他身邊人也見過他胡子拉碴的模樣,沒人誣陷他是天閹,是否蓄須完全看他喜好。

待主公不厭其煩地沐浴、更衣、束發,侍衛疑心他還要齋戒熏香,心道,主公莫非欲祭祀?

“還有何處亂否?”

侍衛眼見平日與他們同樣灰頭土臉、不重形表的主公,脫胎換骨般變回原來那位世家衣冠,抬眼看過來時侍衛隻覺如得仙人垂青,頓感受寵若驚,訕訕然道,“不……不亂。”

荀忻疑惑地再看麵前侍衛一眼,檢查一番衣著無誤,“不須為我備晡食。”說罷懸好腰間佩劍,舉步往外走。

侍衛想起自家隊率時常的盤問,忙問道,“主公欲往何處?”

“令君處。”

荀忻找到他兄長府上,靠刷臉進門,迎接他的門人熱絡道,“君侯請入內室,主公尚未歸,吩咐君侯若來,舉動隨意。”

“有事儘可召仆。”門仆臨走時不忘叮囑。

荀忻點點頭,“知矣。”他兄長的書室或許有朝事極密,不當進,他自覺走進會客的廳堂,在榻上坐下,給自己斟一杯案上的梅漿。

堂中照常熏香,窗外涼風徐徐,催得香氣隨風四散,荀忻聞著這種香料頗為陌生。在揚州經曆過“風茄花”熏香後,他對這一類事物平添一分警惕,於是走到近前,俯身打開銅香爐查看,爐中冉冉升煙的卻是鵪鶉蛋大小的香丸。

門外腳步聲由遠及近,荀忻放下香爐蓋,起身欲相迎。

來人自回廊走來,現身門外,儒袍翩翩隨風而動,身形修長,下頜短須飄飄……不是他兄長,荀忻皺起眉頭,這人是誰?

然而那人比他更驚訝,愕然問道,“足下何人?”

荀忻打量著眼前人,雖然蓄著數寸長的山羊須,然而這人麵相稚氣,心思浮於臉麵上,看上去不過二十左右。

“足下父兄何人?”

一來一往的問話硬是問出了輩分,荀忻話一出口便後悔,正要出言挽救,那人竟老實回答,“我父荀叔靜,並無長兄。”

一聽姓荀,荀忻明白了,這大概是他家的哪位子侄。荀叔靜?荀忻在記憶裡搜尋,想起一位堂兄,似乎名為荀愔,字叔靜。

“我名荀忻。”既然是子侄輩,看起來年歲比他還小,荀忻沒了顧慮,招呼便宜從子坐下,“尊父現在何處?”

“赴友人之宴。”那位還是一板一眼答道。

荀忻想起還沒問他姓名,“足下有字否?”

“韶表字純和。”他終於想起問荀忻表字,慢吞吞問道,“敢問足下表字?”

“元衡。”

荀韶聞言雙眼圓瞪,“足下為荀元衡?與韶族父荀元衡為一人耶?”

“然。”荀忻失笑,“純和竟不知我名荀忻?”

他從來見慣如荀諶之子、荀攸之子一類的聰穎少年,但眼前的後輩看上去似乎不甚聰慧。

荀韶羞愧地低下頭,麵上浮現紅暈,“韶……忘矣。”

他的年齡心性與一縷長須委實很不相襯,荀忻不由拿出對待孩童的溫和態度,“無妨,我亦忘卻純和之名。”

荀韶的視線落到銅熏爐上,起身揖道,“族父亦愛香?”

荀忻本想搖頭,但看荀純和目光灼灼,不忍拒絕,還是緩緩又遲疑地點了頭。

“韶亦樂於香道。”荀韶解下腰間的一隻香囊,“此香為韶新近所製,有安神之效,然不可沾水……”

正聽荀韶說著,門外又有腳步聲,荀忻抬眼望去,進門之人著玄色朝服,姿容朗然如玉,展眉而笑時堂內仿佛粲然生光。

“兄長。”荀忻自榻上起身,拱手自上而下長揖。

荀韶望著荀彧,又回視已放到荀忻案上的香囊,終於想起來他此行是來送香囊給文若族父……香囊隻有一個,然而他已經開口送與元衡族父,荀韶不知所措地躊躇片刻,在荀彧兄弟相繼入座後,方才呐呐道,“二位族父,荀韶告退。”

荀彧溫聲挽留,荀純和羞愧一般趨步退出門,快出門時差點被門檻絆倒,又作揖告罪,終於離去。

回頭與荀彧對視,荀忻一麵自省嘲笑小輩不妥當,一麵開口時還是語帶笑意,“純和言,叔靜從兄已至許都。”

荀忻拿起荀韶送他的香囊,低頭輕嗅,香氣清幽,溫柔纏綿,荀韶說有安神之效,或許不假。

荀彧看他一眼,微微頷首,“叔靜常往返於潁陰與許都,辯經結友。”

“兄長,休若、友若二兄在冀州,兩軍對陣,倘若,我與友若兄長俱在軍中……”這種說來可笑的憂慮,荀忻隻會向荀彧提起。

“各為其主,戰陣之上豈分兄弟?”荀彧垂眸看著荀忻始終隱在袍袖中的右手,“刀戟無情,豈容分心?”

“昔日韓馥死時,四兄縱橫之心亦止。”

“今時今日,四兄知弟與公達常隨軍劃策,必當避免鬩牆之事。”荀彧續道,“可記昔年猜枚?”

回憶少年時往事,荀忻唇角梨渦複現,笑道,“昔日兄長言,友若兄長隻願行必勝之局。”

“弟知矣。”

荀彧亦笑,“元衡以為,四兄並非必勝之局?”

“曹公有言,用兵在我不在敵。”荀元衡黑白分明的眼眸中是荀彧從未見過的風采,“敵豈有必勝之局?”

“誠如弟所言。”廟堂之上的怯懦詭譎,此時一掃而空,荀彧眼中笑意未散,問道,“近來戰局如何?”

“奏疏表章之上,寥寥數語,布局之中定不止如此。”

“但有紙筆,忻為兄長複局。”荀忻頷首應道。

“便尋紙筆。”荀彧握住弟弟的手,“隨我往書室。”

荀文若為人,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沉穩若此的人此時失態,荀忻心下微澀,戰場上雖然瞬息萬端,生死莫測,荀文若坐鎮後方,未嘗不輾轉反側,焦心如焚。

跟著荀彧疾步走至書室,荀忻裁紙畫圖,憑記憶在紙上重現河內地勢,自戰略安排到兵力部署,詳細到令人身臨其境。

說完射犬之役,再說官渡布局,“兄長廟算無儔,以兄度之,如今我軍有幾分勝算?”

“若兩軍對峙官渡,我之勝算添三分。”

“原為幾?”

“原為十之六。”

荀忻怔住,“兄長妙算,弟深信不疑。”話雖如此,他仍忍不住笑出聲。

兩人跪坐半晌,起身時荀忻腿麻,撐著書案艱難起身,見他兄長收拾起案上、地下的圖紙,揉成紙團扔入香爐中,稱讚一句,“兄長謹慎。”

紙團被香爐中微弱的火熏烤,緩緩化成白灰,鏤空雕刻山石的爐蓋被重新闔上,縫隙中飄出細微的紙灰屑。

“行矣,勿忘晡食。”荀彧將弄亂的擺設恢複原位,起身喚荀忻一同走。

荀忻應諾,他跺腳試了試,酥麻散去行走無礙,當即轉身往外走。也許是方才的一係列舉動,原本放在袍袖中的香囊滾落在地。

荀彧俯身撿起,撫肩正欲提醒他不甚細心的從弟。

在手指即將觸及荀忻之際,荀彧突然憶起荀攸曾在信中提及,“……以元衡近來遭遇,不能於其不知時,自後背觸之,不然則發癔症……”

則發癔症?荀彧從來以“不貳過”自省,儘量不犯同樣的錯誤,乃至不犯錯。直到荀忻向他拔劍相向這一瞬間,方知庸人自悔之意。

“元衡!”荀彧死死握住荀忻持劍柄的手,不住向後退,脊背抵上牆壁,長劍橫在頸間,荀忻擋於身前。不論如何喚他表字,麵前人的雙眼失卻神采,毫無反應。

今日若死在從弟劍下,怕荀氏先人要被他氣醒。荀彧抬腳欲踹,但思及荀忻全無意識,心中憐意又起,不忍傷他,猶豫之下無可奈何喚道,“忻弟。”

也許是巧合,荀忻聞聲眨了眨眼,用劍的力氣陡然卸了些許。思及楚人的招魂風俗,荀彧竭力以尋常對話時的語氣,緩聲喚他,“忻弟,歸矣。”

僵持片刻,荀忻神色逐漸恢複清明,等他察覺此時情形,霎時間臉色蒼白,手中佩劍墜落在地。鏘然劍顫之聲,恍然如泣。

荀忻頹然失力,跪倒在地,一語不發。肉眼可見他渾身戰栗,比方才的受害者荀彧情形狼狽得多。

此時他辨不清夢境與現實的區彆,眼前場景是噩夢重演,還是現實為噩夢所反噬。

若是夢境,鏡花水月,一切並未發生,他可以坦然麵對。

若是現實,覆水難收,一切不能改變,他必須全然接受。

思及此,荀忻緩緩抬頭,卻見荀彧不知何時席地而坐,陪坐在他身側,目光溫和,一如既往,始終未曾變。

荀忻突然低頭劇烈咳嗽,荀彧的手小心翼翼撫上他的後背,既憐且哀,“事至於此,彧之過也。”

短暫失語過後,荀忻靠著咳嗽找回聲音,愧疚至無地自容,“兄長。”

作者有話要說:[1]引自道德經

鬥筲:古代十升為鬥,一鬥二升為筲。鬥和筲容量小,比喻氣量窄,見識短。(百度漢語)

孔融與荀彧對話參考《三國誌·荀彧傳》

荀忻大概是外因引起的應激障礙,拖得太久有些嚴重,用古人的方式理解就是癔症。感謝在2020-06-1504:29:14~2020-06-1823:58:08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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