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賁執戟(1 / 2)

從各地被朝廷征召來的名士暫居在傳舍中,位置與官署相隔太近,都城中的騷動自然也驚動到他們。

淮南的幾位名士住處相鄰,關係很好,又為了省點炭火,幾人常聚在一室談論、博弈。

曾任楚國計吏的蔣濟頗有膽識,在眾人驚懼不敢妄動時,獨自按劍推門而出。

看著蔣濟安然無恙回來,其他人忙湊上去問道,“蔣君,究竟是何情形?”

蔣濟插上門閂,“四處火起,兩軍相接,似有叛軍亂黨,諸君暫避此處為宜。”

“果真是叛軍?”

幾人神色擔憂地對視,各自坐回席上。等待的時間尤為難熬,幾人都坐立難安。

“諸君靜坐,曄困倦欲眠矣。”劉曄拍拍與他同坐一席的友人,“胡君,借膝頭一枕。”

望著劉子揚一臉誠摯的表情,胡質噎住,“子揚能安臥?”

劉曄隻當他同意,改變跪姿仰倒,毫不客氣枕在胡質膝上,闔上眼,撥下頭巾遮住臉。身體力行證明他能睡得著。

聞名於淮南的名士們絕少有這種時刻,麵麵相覷,不知道該說什麼。

胡質性情沉靜,俗稱好脾氣,任由劉子揚拿他當枕頭,搖頭笑了笑沒說話。

“子揚好定力。”蔣濟解下佩劍,也放鬆下來。

“許都方寸之地,豈能脫出荀令君掌握?”劉曄語帶倦意寬慰友人們,“有荀君坐鎮,君複何憂?”

“子揚何以如此篤定,莫非早與文若相識,甚知其人?”蔣濟問道。

“雖未曾逢麵,神交已久。”劉曄睜開眼,歎口氣,“諸君若不信,且靜觀其變。”說罷再不答話,半晌睡著了。

胡質盯著火盆中不時濺出的火星,“但願如此。”

許都東郊,兩百餘人步卒如行軍般向許都行進。一群裘袍甲胄的兵卒,外穿羊裘的青年混入其中倒毫無違和感。

荀忻沒有上馬先走,最主要的原因是擔心士卒不遵號令,埋怨生事。

冒雪前去修繕民居,這些人並非人民子弟兵,沒那麼高的覺悟。

他從前治軍甚嚴,士卒多不敢跟他說話,自從調換主將、並入張遼軍中後,士卒們又懷念起舊主來。是以重歸所屬後,這些人對荀忻頗為親近。

此時他正與低聲與一名士卒寒暄,餘光見他熟悉的那名什長,現在已經是百人將的年輕士卒又湊了過來。

“宋至。”荀忻笑了笑,熟稔地拍上小將的肩膀。

宋至享受著身邊同袍們投來的嫉妒、羨慕的目光,躬身向荀忻行禮。

“主公!”荀忻身邊的親兵指著遠處稟道,“似有四五騎出城馳來。”

眾人抬眼望去,素白天地間有幾點黑影與他們相向而行,策馬揚鞭而來。

離得近了,荀忻迎風眯著眼辨認兵服,玄甲兜鍪,手中持戟,像是宮中的虎賁。

“可是騎都尉荀忻所部?”為首的騎士到近前勒馬,也在打量著眼前的百人隊伍。

荀忻的親兵揚聲應道,“爾等何人?”

“尚書台有詔,某奉令往東郊兵營。”

“荀侯在此。”親兵走上前去,奉著荀忻的印綬給那名騎士看,“請示公文!”

“請接詔書。”騎士彎腰從馬鞍上解下布囊,下馬奉給親兵,“令已送至,我等即回宮複命。”

“稍等。”親兵快步跑回來,將布囊呈給荀忻。

沾著雪的布囊裡裝著一卷木牘,荀忻展開來看,他兄長的字跡,尚書令的官印。

詔令說為防城南生亂,讓他們轉移到城南駐營。

遷營城南?

雪災而已,官府已遣人修繕,城南還能生什麼亂?

還是說兄長另有他意?

荀忻微蹙眉頭,又仔細讀了數遍調令,仍不解其故。

他的手指所觸之處有些粗糙,不太平滑。

荀忻下意識一看,那一處像是寫錯字後用書刀削去錯處重新寫的,略微下凹,不留心注意難以發現。

等等。

荀忻又確認一遍字跡屬於荀彧。

尚書台下詔常由侍郎等屬吏代筆,荀彧親筆寫得少,今日兩份卻都是手書……

荀忻曾臨摹過荀彧寫的字帖,他努力回憶兄長寫字時習慣的點捺,果然發現幾處違和。

隻得其形而未得其神,這是仿冒的筆跡?

最重要的是,完美主義如荀文若,從來不用書刀。荀彧極少寫錯字,一旦寫錯他會重新再寫一卷。

瞬息之間他心思百轉,望向還在等候的騎士。

這幾人的目光始終落在他身上,方才指名便問,仿佛預料到他會出現在這條路上,出現在步卒中。

形跡可疑。

他對身邊親兵低語幾句。

還是剛才取物的那名親兵上前道,“荀侯請君傳語令君。”

騎士拱手稱諾,又聽對方示意他去荀忻麵前。

他再應一句諾,麵色恭敬卻不禁腹誹,荀氏兄弟果然慣於公器私用,與曹賊不愧是一丘之貉。

騎士低頭向著荀忻走去,沒走兩步卻見眼前寒光一閃,幾隻弩.箭憑空冒出,直衝著麵門而來。他避開要緊的兩處,卻被一箭射中麵頰,頓時血流如注。

“荀賊!”他哪還能不知道自己被人看破,忍著痛拔出佩刀想要拚個死活,然而走不出兩步弩.箭又至。他來不及說話,口冒鮮血倒地,死不瞑目。

至死想不明白自己何處露餡。

剩餘幾人也逃之不及,被射成篩子,無一活口。

親兵們上前補完刀,取下騎士的腰牌提給荀忻,“主公,是虎賁無誤。”

士卒們也滿頭霧水,看那賊人剛才的表現,確實是叛賊無疑。可是大家在現場有目共睹,都沒有發現任何破綻,荀侯是怎麼看出的?

難道真的有人能肉眼辨出真偽,察人忠奸?

他們又不由慶幸荀忻嚴令軍中弩.箭、佩刀不能離身。

即使是去修繕民舍,他們也近乎不知變通地全副武裝。看似是累贅,關鍵時刻卻能救命。

眨眼間失去主人的戰馬嘶聲長鳴,甩動尾巴,在雪地裡略顯不安。

“許都必生變故,速遣人回營增兵。”

“諸君疾行,隨我入城平亂!”荀忻快步往前走,拾起地上的馬鞭,拉住一匹馬的韁繩,翻身上馬。

剩下四匹馬也更換了主人。

荀忻躍馬揚鞭,帶著幾名親兵當先而行,換道直往鄰近的東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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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小黃門看著天子坐在原位久久地發呆,小心喚一聲。

劉協回過神來,望向殿中的刻漏,浮箭所指,距離荀文若出殿已過了一個時辰。

“朕前日寫予董承詔書,毀去罷。”劉協拂袖起身,“若有泄漏……輕重汝知。”說罷轉身走向伏後的寢殿。

董承遊說他的話言猶在耳,“陛下甘願政由曹氏,為其牽線木偶?”

“……曹賊屯兵官渡,急於與袁紹決生死,內外憂患,無暇他顧,此為千古良機。”

“若趁此時奪得許都,外聯袁紹,據曹操於許都之外,陛下再召徐州牧劉備、荊州牧劉表為拱衛,從此政還天子,不再受製於人。”

政還天子,不再受製於人。

劉協怎能不心動。

曹操外恭內倨,將虎賁等宿衛禁軍替換為心腹親兵,名為護衛,實為監視拘禁。

兩年前議郎趙彥為他陳言時策,竟為曹操羅織罪名所殺。

劉協清楚自己的處境,從一開始的義憤填膺到如今隱忍順從,他韜光養晦等待著反抗的時機。

若不是實在無人可用,他怎會將希望寄托在同樣狼子野心的董承身上?甚至應董承所求寫下所謂衣帶詔,給他奉詔討賊的名頭。

到此刻宮中仍風平浪靜,劉協冷靜下來,董承還是那個成事不足的酒囊飯袋,期盼他能成事顯然是奢望。

小黃門稱諾而去,心道天子終於放棄了董將軍。

但凡皇帝下詔,如果不經過尚書台頒發,那必然要一式兩份,一份留存在宮中存底。

毀掉宮中留存的這一份,董承手裡的就成為實打實的矯詔。

矯詔本就是死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