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取其一(1 / 2)

“董承之事未了。”滿寵走至荀忻身側,拱手謝道,“還未到複命之時,卻不能與元衡同行。”

荀忻這才想起來,滿伯寧大概還要去董承府上抄家抓人,出了謀逆之事,許令的麻煩多得是。

“忻失慮。”荀忻拱手回禮,“便先行一步。”說罷抓著馬鞍上馬,和滿寵辭彆。

兩撥人馬分開,各自帶著數十騎策馬而去,背向而馳。馬蹄聲逐漸遠去,雪漸漸停了,天色卻依舊灰蒙蒙。

“令君,騎都尉求見。”

書案後的尚書令從案牘中抬眼,看向刻漏,“午時矣?”他放下手中筆,“請其入見。”

尚書台諸人暗暗豎起了耳朵,目光時不時往門邊瞟。

高陽亭侯荀元衡,傳說中弱冠封侯,畫策擒張繡的籌劃士。

要不是他從兄作為尚書令權柄重,弟先於兄封侯,恐怕這又要成為一件“愆禮”之事。

由於隔了體係,尚書台的大多數人還從未見過荀令的這位另有聲名的從弟。哪怕手頭公文再多,也擋不住這些人旺盛的好奇心。

腳步聲響起,眾人偷瞄一眼,眼前一亮,年紀輕容貌好,高挑白皙,穿著最普通的羊裘,仿佛自帶不食煙火的貴氣。

見慣了荀令美貌的尚書台諸人暗歎,不愧是一家人。有些人暗自琢磨起和潁川荀氏通婚的可能性。

“看來事無變故。”荀彧笑了笑,吩咐侍從取矮榻來。

荀忻道聲謝,坐到荀彧書案左側,“城中亂已定矣,宮中有韓護軍,必然守衛嚴密?”

“董承群黨已下獄。”荀彧又展開一卷公文,再次提筆批閱,“此事收網,待曹公歸許處置,無需我等費心。”

荀忻轉而掃視尚書台中的數十人,這些人臉上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神情。

看來這句話不是說給他聽的。

他從袖中取出那一卷木牘,放到荀彧案頭,“兄長看看,字跡是否眼熟?”

荀彧看他一眼,依言拿起來看,蹙眉望向荀忻,“弟如今在此,想必未信偽令。”

“字跡與兄八分相似,難辨真偽。董承謀劃已久,若非事先有防備,一旦趁勢攻入宮省,後果難料。”荀忻搖搖頭,自古的事有必然有偶然,運氣這種事誰能說得清?

荀彧還在看那份偽造的調令,隻問他,“如何分辨得出非我所書?”

“機密事也,不能相告。”某人一本正經道。

對著他兄長看過來的眼神,荀元衡鎮定地眨了眨眼,毫不猶豫拿曹操轉移話題,“曹公聞訊必怒。”

荀彧似乎同意這一點,“曹公遣劉岱、王忠擊劉備,接連不克。”

這兩人铩羽而歸,許都又出事,正撞在老曹氣頭上,可以預見到他要氣勢洶洶回來找董承算賬。

坐在尚書台不過半刻,荀忻注意到一旁尚書左丞不時猶猶豫豫望過來的眼神,猜測自己打攪了尚書令視事。他知荀彧素來兢兢業業,私不侵公,聊天不在這一時,忙起身告辭。

走出尚書台,等在宮門外的親兵們臉頰被冷風吹得通紅。

荀忻加快腳步,招呼眾人上馬。

天氣寒冷,握韁繩的手生了凍瘡,原來纖長的手指發腫變形,尤其小指與無名指腫得像胡蘿卜,搓揉時變白,又緩緩恢複成淺紅色。

耳畔隨風傳來斷斷續續的話語聲,大概是咒罵一年比一年冷。

每個人都能隱約感覺到這一點。

而這並不是錯覺。

荀忻想起了遙遠的記憶裡,他曾劃水的上課時光。自然環境對人類活動的影響……有一個觀點是,氣候在某種程度上是影響人類曆史的重要因素。

氣候溫暖、風調雨順時,相對應的社會環境也會較為安定,是太平治世。氣候寒冷、災害頻發時,相對應的,社會動蕩,世道紛亂。

東漢末年,似乎就處在氣候由溫暖期轉寒冷期的時間節點。

正是因為氣候轉為寒冷,塞外的遊牧民族失去賴以生存的牧場,饑荒直接導致他們南下搶掠糧食,有限的資源被瘋狂爭奪,民族矛盾空前激化。

他回望一眼巍峨宮城,漢之所以亡,非唯**,抑亦天時也。

駿馬疾馳過長衢,停在執金吾賈文和府門外,荀忻的親兵們對此麻木,逐漸見怪不怪。

從容和賈詡的長子打過招呼,荀忻熟門熟路摸到主人家的書房,扣門便喚,“賈公。”

可能是荀某人捧著薑湯淺飲,雙手紅腫不成手樣,模樣看著莫名有點可憐,賈文和無奈歎一口氣。

歲時要吃膠牙餳,荀元衡便是膠牙餳轉世,甜則甜矣,粘牙。

“忻欠賈公點撥之情,今日抵消矣。”荀忻邊喝邊詠歎。

“此話從何處說起?”賈詡老神在在,甚至懶得動一下眼皮,垂眸盯著漆碗。

荀忻笑了笑,放下碗,“知賈公不欲與我俗人交友,再不叨擾。”他從榻上起身,躬身一拜,轉身即往外走。

“且慢。”

荀忻轉回頭,望向坐在原位的賈詡。

那人慢條斯理道,“聽聞荀侍中奉詔撰《漢紀》,獨元衡不讀史乎?”

重新踏上回家的路,荀忻不禁思索,或許他的確應該看看史書?

賈文和說他“獨不讀史”,事實上荀忻作為世族子弟怎麼可能不讀史書?《左傳》、《史記》必然得做到倒背如流。

其所指的自然不是這一類史書,而應該是當朝史。

比如說,蔡邕、楊彪等人參與編寫的本朝史《東觀漢記》。

靈帝時期的事史書上該有記載。

走入自家院門時,荀忻仍心不在焉地思索著,直到家仆喊了他數聲“主公”。

“何事?”

“河北家書。”家仆奉上封存完好的竹筒。

荀忻忙接過來,袁曹即將開戰之際,兩方關係敏感,河北的兩位兄長許久不曾再寫信過來。

然而拆開竹筒,信紙上並不是荀諶或者荀衍的字跡。荀忻邊走邊讀,走了兩步突然頓住,隨後將信紙塞回了竹筒裡,快步走回臥室。

闔上門窗,他坐到書案前再次拿出了那三張信紙。

“唯彆四年,無一日相忘。隔闊相思,發於寤寐。幸相距一河南北之間耳,而以昔日分離,不得相見,其為憾恨,言豈足以喻之哉!”

寫滿了三張紙的“思念之情”,荀忻太陽穴旁青筋直跳。

落款赫然是袁紹。

袁本初袁大將軍怎麼這麼有空?

默然無語看完三張信紙,袁公自誇時不忘貶低一番老夥計,老曹在他筆下是將要引發天怒人怨的奸賊兼渣男。

拿著信紙走到燈台前,準備將“通袁鐵證”毀屍滅跡,荀忻猶豫了片刻,又走回案前,蘸墨懸腕,提筆寫起了回信。

對照來信的貶低,他一一反駁,遣詞造句,鋪陳作賦誇起曹操來。

寫了半頁辭藻堆砌的稱頌,他停筆看了片刻,扔了那張字紙,直白敘述起曹操這些年的經曆。

閹宦為亂時,殺生在口,四海屏氣,曹孟德孤身行刺,舞戟於張讓之庭,棒殺蹇碩叔父。

黨人被害時,正直被戮,賢良禁錮,曹孟德上書切諫,直言不諱,嫉惡如仇。

討黃巾,遷濟南相,他到任後整治貪汙,禁斷淫祀,濟南郡界為之一清。

董卓亂政,曹孟德奔出雒陽,誌不合汙。逃回家鄉後,他散家財起義兵。

群雄隻顧宴飲為樂,推托不進,曹孟德麾下兵少卻敢追擊強敵,身中流矢,近乎全軍覆沒。

關中兵亂,天子數敗,求援於袁公,袁公不救。曹孟德親赴雒陽,奉迎天子,在許縣興建宮殿,恢複禮樂,重整漢庭威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