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曹操到(1 / 2)

翌日,許都東市,市樓之上的懸鼓被敲響,鼓聲震耳而沉重。

市中往來的販夫走卒駐足望過去,旗亭之下人頭攢動,其中赤足赭衣、即將處斬的囚徒竟有數百人。

街衢上一輛帷車的車輪緩緩停住,車夫向車內稟一聲,“主公,行人塞路,一時穿行不得。”

車簾被掀開又放下,車內人和緩道,“等等無妨。”

這個時候行刑,是董承?

荀忻背靠著車壁跪坐,輕聲問近在咫尺的荀彧。

“然。”荀彧今日儒服幘巾,外披羔裘,皎然如雲中雪樹,空山溪月。

耳邊鼓聲停下,小吏大聲喝止嗡嗡議論的人群,刑場肅靜,隻依稀聽得廷尉宣讀罪狀,依律判刑。

謀反、大逆不道等數樁大罪,判處夷三族並不令人意外。

老幼婦孺的哭聲直鑽入耳,混雜著對曹操的咒罵。

圍觀的人事不關己地看著,隻當看個熱鬨。

當鍘刀起落,數百人身首分離,血流成溪。甲士上前將罪首董承等人梟首,懸掛於高竿之上,場麵仿佛人間煉獄。

旁觀者儘皆散去,世道再怎麼亂,這種數百人的斬刑還是罕見,過於殘酷血腥,看得人心裡瘮得慌。

堵塞的道路又變得通暢,車夫甩鞭呼喝,車輪再次駛動。

“元常曾論刑名,以為當複肉刑。”沉默須臾後,荀彧突然提起了鐘繇。

荀忻望著他兄長,“元常所願,以肉刑替死刑?”

所謂肉刑,諸如黥首刺麵、割鼻、砍腳乃至宮刑,漢之前肉刑作為刑罰施行極為普遍,尤其是秦律,動輒刺麵砍腳。

漢代尊黃老、興儒學,無不認為秦法殘酷,肉刑野蠻,到漢文帝時肉刑被徹底廢除。

廢除肉刑的用意是好的,但實際施行起來卻偏離、違背了本意。廢除肉刑後,刑罰的選擇性變少,以至於原本隻需砍腳的犯人直接被判處棄市。

漢律名輕實重,實際增加了殺生。

鐘元常出身長社鐘氏,以刑律為家學,自然有這方麵的主張。

“元常意在活人。”荀彧點頭,略帶遺憾歎道,“而此事終難成矣。”

“為何?”荀忻有些不解,這事如果由鐘繇提出來,尚書令同意,理應沒有多少反對的人。為何荀彧斷言“難成”?

“趨利避害,此為本性,人生而有之。”荀彧抬眼與荀元衡對視,“肉刑名為酷法,人稱惡刑,一旦複立必將為人詬病,為政者必擔惡名。”

荀忻垂眸,聽明白了原因,“凡治天下,不可不顧輿情。”

因此老曹、獻帝以及其他士大夫都可能不同意“複肉刑”,不管出發點如何,這條法令聽起來就是惡政,不得人心。

“名不正,則事不成。”荀彧從儒家的角度如此解釋,“肉刑有名可廢,無名可複。”

名正言順……

荀忻皺起眉開始走神,郭嘉的計策他大概地能猜到一些,劉備這次大概率要翻車。如果生擒劉備,此人叛逃在先,這一次老曹若要殺人也是名正言順。

如此,他昨天的提議曹操不一定會聽。

畢竟斬草除根才是萬全之策。

“元衡?”肩膀被人輕拍,荀忻回過神來,正對上他兄長帶著關懷的詢問眼神。

“無事。”被這種眼神看著,荀忻不由心虛,“隻是有一人……不救則愧。”

剛才所見的刑場,濃烈的血腥氣又一次提醒他,人命不可輕賤。

在這個時代環境中待久了,荀忻潛移默化地受到影響。那一天下令射殺形跡可疑的虎賁軍後,他常常後怕,如果下一次他判斷失誤,錯殺無辜,是否會逐漸濫殺無度,視人命如草芥。

無論什麼年代,殺人,隻有在戰爭中才合法。

若非萬不得已,如果有彆的辦法,不需要走到那一步。

荀彧看著他,沒問要救誰,隻溫聲道,“天行有常,但求俯仰無愧。”

低頭認真應一聲諾,荀忻轉而想起此行的目的,“天子令賑濟貧民,所用太倉之糧?”這讓荀忻對劉協稍稍改觀,有愛民之心,劉協若早生數十年,未必不能做個守成之君。

“屯田數年,許都倉稟不空。”

“與河北之戰,不知何時可決勝負。”荀彧拉上被寒風鼓起的車簾,“軍糧為根本,不能輕動。可用於賑濟之糧,惟有太倉。”

帷車在城南停下,舉目望去,周邊建築高不過一層,大多是茅草屋頂。竹竿與樹枝插在門前,所圍出的一塊空地便是庭院。

不遠處人群聚在一處,排了長長一條縱隊,滿寵手下的縣卒與太倉丞的屬吏手上木勺不停,向食不果腹的貧人派豆糜。

黑泥地上散落著小堆積雪,不時有麻雀飛落,小小黑影停在茅草屋頂。

荀忻跟著荀彧往前走,所見的人們麵黑而瘦。如此寒冬,富人府上的奴婢都已穿上羊裘,這裡的人們卻衣不蔽體,疊穿著破爛的麻衣,在微弱的陽光中瑟縮著顫抖。

可能是因為生活還算安定,人們雖然饑寒交迫,精神麵貌卻比一般的流民好得多,望向他們的眼神好奇而敬畏,幾乎不帶警惕,排隊也還算井然有序。

看一眼道旁有一名小童捧著碗狼吞虎咽,荀忻蹲下來和他說話,問他豆糜味道如何,家中人口多少,一日有幾餐飽腹。

問話問罷,荀忻摸遍腰帶,解下腰間的繡有雲紋的錦囊,問小孩吃不吃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