凜凜歲暮(2 / 2)

眼見荀令君身上冷氣更甚,親兵閉上嘴,埋頭帶路。

荀忻的府邸占地不大,住的人也少,片刻便走到了他所居的主臥。

今晚隨處都燈火通明,恍如白晝。唯獨眼前的室內隻有昏暗的燭光,被黑暗裹挾,如日之將暮,氣息奄奄。

拋去心中不詳的聯想,親兵扣門喚道,“主公,令君來訪。”

無人應答。

門外的幾人麵麵相覷,最終望向荀彧。

一身素衣的尚書令氣質凜若霜雪,指節扣上木門,清脆的響聲,“元衡?”

“破門。”

“破門?”親兵們對視一眼,他們雖然尊敬荀令君,但僅僅聽令於門內那一位,沒人敢輕舉妄動。

“軍法明文,‘亡將而誅’。”荀彧神情冷淡,“將軍染疾而放任不理,若有不測,爾等當問何罪?”

久居上位,不怒自威,所帶來的壓迫感有如實質。

“令君恕罪。”親兵後背冷汗涔涔,跪倒謝罪道,“仆知罪,令君稍待。”

他拔刀出鞘,刀刃小心翼翼地插入門縫,慢慢撬開門內的門栓。

冷風一灌,吱呀,屋門應聲而開。

眼見荀令君舉步入室,那名親兵此時才敢舉袖擦一擦額上的冷汗,他輕手輕腳闔上木門,靠在牆上暗自祈禱主公不追究此事。

室內,聊勝於無的幽微燭光下,荀彧快步走向床邊。

床上被褥鼓起一團,他緩下腳步,“元衡?”

仍然沒有應答。

室內太暗,陡然走進來眼睛還不能適應,荀彧轉而走向燭光處,借用那盞唯一燃燒的燈燭點燃室內所有的缸燈、燭台。

屋內亮起明黃的燈火,一瞬間生出暖意。

隨手探向缸燈旁的銅爐,觸手冰冷,爐中火炭早已熄滅。

荀彧站起身,走到床沿坐下,向下掖了掖被角,露出床上那位不省人事的睡容。

他發髻散亂,側身右臥,近乎蜷縮成一團,身上的外衣竟也未脫,革靴一前一後散落在床尾,像是回來倒頭就睡。

試了試荀元衡的額頭,入手溫熱。掌背再貼自己額上對比,明顯感受得到差彆。

但今晚,哪怕是醫館中的學徒也已休假回家,倉促中哪裡還能找得到醫師?

出門吩咐一聲,親兵急匆匆奉來了涼水。水滴濺落漆盆,淅淅瀝瀝的水聲中,荀彧擰好軟布,敷在床上人的額上。

反複敷了一個時辰,又喂下半碗薑湯,荀忻額上的熱度終於退下。

望一眼刻漏,時辰不早,明天正旦還有一年一度的大朝,荀彧脫下外袍,打算擠著堂弟湊合一晚。

然而掀開一角被子,他又發覺荀元衡汗濕鬢角,伸手一探,此人裡衣幾乎濕透。

這麼睡一晚病情得雪上加霜。

荀文若歎息一聲,披起外袍起身,叫了親兵進來幫忙給他們主公更衣。

“令君。”剛剛撬門那位親兵和同袍抬了一張長榻進來,其上被褥整潔,“令君可在此榻休息。”

荀彧道聲謝,“不知足下名姓?”

他此刻的溫和儒雅和方才的威重令行判若兩人,卻又並不矛盾,讓人莫名覺得他本該如此。

“張鈞。”那名親兵揖道,“仆等便不打擾。”說罷忙帶著同袍退出去。

明燭靜靜燃燒,銅爐也被添上炭火,不時有極輕微的“劈啪”木炭剝裂聲,以及荀忻勻長的呼吸聲。

折騰到此時,接近淩晨,頭一沾上枕,他很快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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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書台中,“左丞,可曾見我案上信紙?”荀彧並沒有隨手亂放的習慣,然而遍尋書案,也沒看到昨日帶過來的書信。

“信紙?”被詢問的尚書左丞疑惑道,“令君是否記錯,左伯紙價貴,台閣中唯有絹帛。”

“紙價一錢三張,怎稱價貴?”荀彧意識到不對,尚書台中早用紙代替價貴的絹帛,他皺眉問道,“尚書荀攸何在?”

“荀尚書仍在官渡,令君……”尚書左丞打量著上司,欲言又止,覺得上司今天不太對勁。

關於荀攸的事對得上,紙?許都造紙最初是……荀元衡一力所倡。

荀彧沉靜下來,“騎都尉荀忻可曾隨軍?”

“騎都尉荀忻。”左丞茫然想了半天,“竟有此人?”

“高陽亭侯?”

左丞低頭沉思,口中念念有詞,像是在默背侯爵,片刻後搖搖頭,“未聞此爵,令君是否錯漏誤記?”

“令君!”左丞忙追上尚書令的腳步,“令君何去?”

“事出情急,改日細說。”荀彧疾步走出台閣,等不及乘車。他向宮中宿衛借了一匹馬,快馬趕回家,在府門外勒馬逡巡。

侍中耿紀走出家門,見到荀文若一驚,“令君為何在此?”

“在此何為?”尚書令不在宮中,到自家門口看什麼?

卻見荀彧對他視而不見,縱馬如疾風般在他耳邊掠過。耿紀揉揉眼,再望荀文若騎馬遠去的背影,疑心自己是否出現了幻覺。

荀彧策馬徑直出城,直往潁陰方向奔去。

耿紀仍是他的鄰居,但荀忻的府邸卻不見蹤影。

他心中隱隱浮現一個念頭。

如果他當年沒有尋醫救荀忻……是否就會是此種情形?

潁陰和許昌相距不過數十裡,沿官道縱馬奔馳,一個多時辰後就抵達潁陰。

荀彧沒有回高陽裡,他獨自騎馬穿行小徑,越走越偏僻,人跡罕至。

枯藤老樹,樹梢上烏鴉啼聲慘淡,令人不寒而栗。

插在墓上的引魂幡隨風而舞,寒風吹過,白幡被風卷起漫天飛旋。

荀彧翻身下馬,一步步走向荀氏世代的墓地。

這裡是潁川荀氏最終的歸屬。

即使有所預料,真正看到荀忻的墓碑時,他還是腳步一滯。

那兩個字他很熟悉,見過許多次,出現在他們往來文書的落款上,出現在曹操的請功表上,出現在升遷詔書上……

略微低矮的石碑象征夭亡早逝,隸書篆刻,白粉勾描,落款是“中平五年十二月己亥”,“從子荀攸立”。

恰好是十年前的那個冬天。

墳塚上柏樹亭亭而立,荒草叢生,高及人腰。臘月時多有祭祀,周圍的墳塚大多被子孫灑掃修繕,而這一座墳塚為人遺忘,無人祭掃。

“忻弟。”他走近墓碑,摩挲風化斑駁的石碑,觸感如此真實。

抬頭望天,空空茫茫,天地無情而沉寂。天地之間,仿佛從始至終隻有他一人。

或許得而複失比失去更苦,荀彧沉默地倚靠墓碑,不願再看。

若此墓為真,他的忻弟沒有活到加冠成人的年紀,自然也沒有表字。

若此墓為假,為何他除此之外,找不到元衡蹤跡?

若此墓為真,中平五年到建安三年,這十年光陰是他臆想?

若此墓為假,除記憶之外,有什麼能證明元衡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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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物墜地聲驚醒荀彧,他醒來時仍心有餘悸,轉頭便望向床上,“元衡?”

室內光線昏暗,在他睡著的時候燭火燃儘,眼睛適應了黑暗的環境,勉強能視物。

隻見床上被褥平坦,原本沉睡的人不見蹤影。

他臥榻邊響起了咳嗽聲,衣料窸窣。

“兄長何時至此?”說話的聲音鼻音濃重,以至於有些陌生。

半夜醒來被臥榻絆倒的某人從地上爬起,他頭昏腦脹,走兩步一頭歪倒在臥榻上,倒在荀彧身側。

努力嗅了嗅,沒有嗅到香氣的荀忻瞬間清醒,他正打算不動聲色與人拉開距離,下一瞬被人擁入懷中。

“元衡。”

熟悉的聲音令他放鬆警惕,終於反應過來是他鼻塞聞不到氣味。

“兄長尋何物?”荀彧的手在他背後摸索,像是在找什麼東西。

荀忻壓不住喉嚨間的癢意,忍不住偏頭咳嗽。

“尋汝。”

荀彧放開他,仰臥凝視黑暗,如釋重負。

他半晌止住咳嗽,意識到又給人徒增驚嚇,荀忻轉而沉默,“愧使兄長因我失望。”

“並非有意隱瞞。昔日之事所記雜亂,豈敢輕言憶起。”

這些天荀忻想明白了當日荀彧為何失望。

荀彧此前發現從弟失憶,為此擔憂傷懷,還要配合他假作不知。再然後某一天,他又靠著自己的觀察力發現從弟恢複記憶。

這一次,便很難再仿若無事。

誰能忍受身邊人一而再的隱瞞?

但從荀忻的角度來說,這次他的確無意隱瞞荀彧,他首先隱瞞的是自己。

逐漸恢複的那一段屬於小荀忻的記憶,他潛意識裡並不能接受,但越想遺忘的事越難以忘掉,於是便反複演變成為夢魘。

他本人也自欺欺人,以為僅僅是噩夢。

“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隻聽荀彧溫聲道,“往事俱往矣。”

荀忻望著他,半晌愣愣接道,“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作者有話要說:  荀文若:?

人民幣爺爺:?

歪樓鬼才荀元衡

注:《太平禦覽》注引《傅子》:“漢末王公,多委王服,以幅巾為雅……魏太祖(曹操)以天下凶荒,資財乏匱,擬古皮弁,裁縑帛以為帢,合於簡易隨時之義,了色彆其貴賤,於今施行。”

注音:帢( qià )

[1]引自《史記·孔子世家》

本章另引用幾句詩句,耳熟能詳,就不標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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