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久彆重逢(1 / 2)

時近九月,天氣轉寒,若無戰事,這時候正是戰馬養膘的時節。

滿載草料的獨輪推車被推入馬廄,兩人中較年輕的士卒邊走邊打哈欠,先是埋怨天亮得太晚,又絮叨,“白天添草料也就罷了,怎夜裡也要添草,馬莫是貔貅轉世,一天從不歇嘴,要飼馬許多回。”

“小子懂甚,馬無夜草不肥。”老卒停在陶土所製的食槽前,抱出草束,搬出鍘刀,哢嚓哢嚓把草料切成碎粒,“夜裡多喂才長膘哩。”

他把穀子與碎草混合在一起,像撫摸自家孩子般摸摸馬頭,看馬兒低頭嚼起草料來,“好馬,吃罷。”

“人卻還比不上馬。”新卒哼哧著把木桶裡的水倒入食槽裡。

吃著草的馬便立刻棄草而飲起了水,喝得很急,像是渴了很久。

“怪哉。”老卒覺著這情形有點反常,他們每日換水的量春秋無改,平時食槽中的水都有剩餘,然而這幾天馬兒竟像是沒喝過水似的。

他家中世代飼馬,是經驗豐富的養馬人,略一思索便覺得問題出在草料上。

“老匹夫,養馬養瘋了?與馬爭食?”新卒眼見著老頭捉一把穀殼在掌心擺弄,而後若有所思地放進了嘴裡。

“呸。”老卒猛地吐出穀殼,訝異,“怎會如此鹹?!”

雖說馬飼料中本就會帶鹹味,但絕不是這種鹹度。

瘋了,負責糧草之人絕對是瘋了,馬食鹽過量並無益處,且鹽價如此昂貴,這圖什麼呢?

“草料有異,我速去稟告上司。”

然而他話音一落,外頭竟然喧嘩起來,兩人跑到馬廄外,隻聽四處喊著“張郃高覽降曹”、“我軍敗矣”,四麵都是喊逃聲。

這是……營驚。

“可……還要稟告?”

“還稟報甚!”

天還蒙蒙亮,到處是奔逃潰散的人影,整個大營亂成了一鍋粥,新卒被老卒拉進馬廄裡,靠著牆兩腿發顫,“老……老兄,該如何是好?”

“先躲起來。”老卒胸口起伏,警惕地看了眼外頭,“跑!”

“騎馬走……”新卒跑了兩步停下來回頭指著馬廄中的戰馬,騎著馬能逃得快一點。

老卒急得直跺腳,“騎不得。”他搖頭時隻覺頸上一涼,那是冰涼的刀刃——有人拿刀架在了他後頸上。

“饒命!”新卒嚇得退到了牆邊,認出了屬於軍中精銳大戟士的甲具服色。

“將軍饒命!”老卒勉強在恐懼中維持清醒,立即道,“仆等是軍中馬倌,絕非叛逆,將軍饒命。”

“廄中有馬多少?”

“五十匹。”老卒不敢遲疑,答道。

這裡所飼的都屬於備用戰馬,數量不多。

“奉袁公之令調馬。”甲士放下刀,對外吼了聲,“來五十人,進廄牽馬!”

甲士們湧進來牽馬,趁人不注意,新卒湊到老卒身邊,小聲道,“老匹夫,草料……”

老者拚命以眼神示意他閉嘴。

馬廄終於空了,一老一少逃出馬廄,奔著河北的方向逃亡。

……

辰時,曹軍勢如破竹攻入了袁營,一路都是敗軍逃竄,毫無抵抗之力。

“得袁紹首級者,賞千金,封列侯!”

樂進手中長矛戳在一袁軍將校的右心,“袁本初何在?”

“……袁公已走。”

“往何處走?”

“不知。”

“追!”樂進一矛砸暈此人,狠狠摔鞭,一馬當先朝著河水的方向率兵疾馳。

不遠處的張遼見此隨即勒馬,部下不解:“將軍,我部不追?”

“留此守營。”張遼調轉馬頭,令道,“清點降卒,抵抗者格殺勿論!”

袁紹看來早就逃了,這時候能追上的可能性並不大。

說罷他想起來一事,側身另下一道令,“搜尋營中文吏,集於一帳中,留待問訊。”

……

驚聞張郃、高覽臨陣叛投,袁紹心知大勢已去,當機立斷決定帶著親信渡河而逃。

袁軍精銳正待渡河,異變陡生。

一些戰馬突然躁動,不受騎士控製地要低頭喝水。明明轡頭上有銜鐵,戰馬並無法張嘴,這些馬兒卻仿佛失去了理智,一心往水裡鑽。

渡河的隊列頓時混亂,騎士揮鞭馬不肯走,躁動的馬甚至撅蹄子,亂蹬亂跳,一時間有近百人先後落水。

“驚馬者棄馬!”袁紹所乘的戰馬並無異樣,扭頭見後頭亂象,當即喝令道。

“明公!”河北的一眾名士、掾屬馬術不精,此時隻能抱著馬頸伏在馬背上不敢妄動,一邊驚惶求救。

“大人!”他的幼子袁尚握緊韁繩,“追兵在即,大人且先渡河!”

袁紹沒時間猶豫,一摔馬鞭,帶著身邊的親兵數百人抓緊渡河。

一沒注意,他的長子袁譚突然勒馬,竟調頭往後走,“失馬者脫甲胄,二人共一馬,立即渡河!”

有袁譚這句話,很多驚慌的人這才反應過來,跳下驚馬,爬上同袍馬背。

“郭先生,上馬!”袁譚把水中的郭圖拉上馬背,策馬涉水。

所幸此時河床中不深,脫掉沉重的甲胄兩人勉強能共一騎,但經這一番波折,渡河速度大減。

樂進追近河岸,遠遠便見零散的戰馬橫倒在河岸邊,死於兵刃之下,仿佛是經曆了一場械鬥,奇怪的是河水中掙紮的隻有袁軍士卒。他眼見還有袁軍剛剛踏上對岸,便如惡虎聞見血腥味,揚鞭縱馬便要渡河追擊。

“將軍,窮寇莫追,恐孤軍深入。”

樂進抬頭望去,敵騎已逐漸消失在視線裡,他回視身後,氣哼哼罵起張遼,“張文遠還不見人影,害我失一大功。”

看看困在河水、河岸邊的袁營文士和士卒,此行也不算太虧,樂進調頭待走,吩咐麾下,“俘虜縛好!”

“將軍何去?”

“哼,找張文遠算賬。”

快馬回到袁營,樂進一踢馬腹上前,找到張遼的親兵,居高臨下問道:“張將軍究竟忙甚?”

樂進順著親兵所指的軍帳而去,下馬便氣勢洶洶闖進帳中,“張文遠……”

下一刻便對上了帳中數十雙眼睛,一水的長袍儒生,一臉驚懼地縮在一起。樂文謙那股火氣被看得陡然一熄,不尷不尬看向站在空地處的張遼,“這是作甚?”

這一看才發現荀忻也在這裡,地上竟然還擺著幾具屍體,掩蓋其上的布料有點眼熟,像是帳中懸掛的帷幔。慣穿黑衣的俊秀青年半蹲在地,緩緩掀開帷幔,依次查看屍體。

他所在的角度隻能看到荀元衡的背影,自然不知那人是何種表情,但從其沉重而緩慢的動作可以窺見端倪。

到底怎麼回事?

樂文謙用馬鞭戳了戳張遼,眼神詢問,張文遠搖搖頭,“文謙尋我何事?”

說到這兒樂進想起自己的來意,低聲罵罵咧咧,“張文遠,汝今日害我,若非汝遲遲不來,一時兵寡,我早生擒袁本初父子,梟其首以獻曹公。”

“文謙之意,卻與袁紹相遇?”張遼望向他,竟然這麼巧?

“咫尺之遙!”樂進兀自懊惱,“袁軍不知何故驚馬,亂作一團,若我兵足,渡河剿滅何難!”

驚馬……

原本在查看屍體的荀忻聽到關鍵,突然臉色一變……他居然忘了這一節。

半月以前,他與荀勉通信時就提過一句,讓荀勉試試能不能為袁軍提供一批含鹽過量的馬料。馬吃過量的鹽並沒有太大問題,隻是需要喝更多的水,即使核驗也檢查不出問題。

為的就是在袁紹渡河敗逃時,為曹軍追擊提供更充裕的時間。

然而他忙於其他布置,竟忘了此事,這真是……

“元衡?”張遼見人低頭按著額頭,狀似痛苦,誤會了其中原由。他上前扶住荀忻肩膀勸慰,“生死有命,節哀。”

樂進一拍腦袋,荀君好似有兩個從兄在袁營謀事,唉,骨肉相殘,慘啊。

他連扶帶抱,拉荀忻起身,摟著人肩膀正要出言寬慰,荀元衡道:“我四兄不在此處。”

樂進:“……”可憐他一腔柔情愁緒硬生生憋了回去。

張文遠誤我!

樂進乾巴巴道:“荀君勿憂,尊兄必然無恙。”他隻想趕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我,巡營,告辭。”說罷大步跨入帳外沒了蹤影。

掃了一眼帳中麵露驚慌的眾文士,張遼思索道,“許是還有遺漏。”

荀忻走到一名瑟瑟發抖的文吏身邊,捋了其腰間的官印,銅印上刻:“治中從事”四字,然而眼前的麵孔卻是陌生的。

他在河北也算是有不少老熟人,在這帳中一個也沒見到。

“沮授何在?”荀忻問那文吏。

“答話!”一旁的士卒橫眉豎目,拔刀喝道。

那文人的山羊胡須顫個不停,“沮都督應,還在,還在軍中。”

恰好此時帳外急報,“稟將軍,有敵吏拒不肯降,當如何處置?”

張遼與荀忻對視一眼,“會一會此人。”

他行走間突然拔刀出鞘,嚇了周圍的俘虜一跳。沾著血跡的刀刃在帷幔上來回擦了一遍,又重新歸鞘。

“但有輕舉妄動者,殺勿問。”

帳簾晃動,俘虜們靜若寒蟬。

出帳時,荀忻心裡緊繃的那條弦鬆懈下來,既然沒有找到人,那麼荀諶應該是跟著袁紹順利逃脫了,理應無性命之憂。

這位拒降的十有**是沮授。

“將軍,主公素來愛重賢才,若拒降者……”

張遼點點頭,如何不明白他的意思,“若是聲名遠播、抑或飽學之輩,必留待曹公決斷。”

“今日之事有勞將軍,解酒禁後,忻必擺宴答謝。”荀忻止步深施一禮,朋友之間致謝無非請客吃飯。

“不必客氣。”張遼扶起他,“元衡舊部在我麾下,遼頗賴其助力也未曾言謝。”

眉目深邃的張將軍歪頭慎重地想了片刻,叮囑道:“多備酒肉。”

荀忻失笑,“且放心,豈能讓客人空腹而歸?”

“子龍怎未與君同來?”張遼回頭望了眼荀忻身後,“今日立功良機,元衡怎忘了子龍?”

這兩位相識沒幾天,張遼便一口一個“子龍”叫得親熱,荀忻想到此處微微低頭笑了笑,正色道,“子龍將軍奉命率兵拱衛曹公。”

“我知將軍愛才心切。”

“而今亂世如大浪淘沙,沙去而珠現,英雄總有揚名之時。”他說到“英雄”時看著眼前的青年將軍,恍惚越過千年看到了“威震逍遙津”橫刀立馬的塑像。

他不知道的是,說這話時他神態真摯,微微流露出讚許與崇敬,加上本身姿容出眾,是能讓人心中一動的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