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賊子縛在此處。”
張遼回神看向帶路的士卒,“此人在軍中居何職?”
引路的士卒還沒回話,看守在帳門前的曹軍小卒道:“稟將軍,聽敵卒皆稱其為‘都督’。”
“都督?”荀張二人麵麵相覷,眾所周知袁紹軍中三位都督,沮授、郭圖、淳於瓊。已知淳於瓊在烏巢被殺,現在袁營都督隻剩下沮授與郭圖。
荀忻快步掀帳而入,帳中看守的兩名士卒見他進來立即退到一邊。這裡陳設簡陋,地上綁著兩個長袍文吏。
一人五六十歲模樣,須發略有花白,神情倨傲,看起來有些麵熟。另一人……
荀忻視線落在那人臉上便再難離開,數年未見,沒想到重逢會是這種場景。
隨後進帳的張遼發覺荀元衡突然止步,說話時的語調不穩而顫,喚了聲,“四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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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那比荀友若更不像話的“荀炸爐”總算出去了,沮授暗鬆一口氣。那小子雖生得麵善,本質上還是滿腹壞水,在河北時言行就頗顯端倪,這些年過去似乎也沒怎麼變。
再看一眼荀友若身上綁得結實的繩索,沮授忍不住不鹹不淡道:“好一個兄友弟恭,寒暄多時卻也不見解綁。”
荀諶隻笑不接話。
帳外又響起動靜,隻見荀元衡右手提著兩個黑漆食盒,徑直走到他從兄處坐下。
“四兄,今日尚早,軍中還未來得及埋鍋造飯,委屈四兄先飲些湯食。”
掀開食盒蓋,白氣便氤氳開來,熱氣騰騰的米香,褐色陶碗裡盛著的是乳白的米湯與白粥。
從昨夜起營中潰亂,在場的人大多一夜未眠,熬到這個時候已經饑腸轆轆,一聞到米香被勾起饞蟲,不由得吞咽起口水。
“四兄……”沮授見那邊的兄弟倆湊在一起低聲說話,年紀輕而詭計多的慚愧為難,年長而為階下囚的反倒神態縱容。
隻聽荀友若說道,“無妨的,我知汝難處。”
沮公與聞言怒其不爭,他能有什麼難處?俘虜反倒體諒起了擄人者的難處,這是什麼話!
然而那邊荀友若已經就著他從弟的手喝了米湯,並不以此為恥。
把空碗放回食盒,荀忻仿佛現在才注意到沮授,對其一拱手,“沮公,營中無甚佳肴,請見諒。”說罷便令侍從服侍沮授進食。
沮授冷哼一聲,“何時可見曹公?”
荀忻再揖,“待曹公入營,必為先生引見。”話說完,他隱隱聽到帳中不知道哪裡有點異響,好像……是從床下發出來的。
“來人。”荀忻站起來,“收拾碗碟。”
等親兵們應聲進帳,他便示意親兵搜查床底。
“元衡勿驚。”與一旁冷笑的沮授不同,荀友若顯得很淡然,“昨夜有叛逆欲劫持我與都督,詣曹公領賞。”
床下搜出了兩位被綁成粽子的小卒,嘴裡塞著布料,親兵把小卒扛走時不忘向荀諶注目。
不愧是荀君的從兄,不聲不響的,深藏不露。
荀忻的目光落在書案上,那裡擺著兩把被收繳的長劍。
沮授失袁紹信重,撤離時被拋下尚在情理之中,但四兄不同。
記得四兄年少時就醉心騎射劍術,以荀諶的身手,如果有隨袁紹逃亡的意願,想回河北不是難事。
四兄,有意留在這裡?
荀忻餘光注意到沮授,四兄又為何與沮授在一起?
四兄不願回河北,卻與忠袁的沮公與同處一帳,這其中的矛盾之處莫非是他太多疑而多想?
腦中思緒繁雜不影響荀忻繼續與荀諶低聲閒話,落在沮授眼裡,這兩人仿佛不是亂軍中敵我相見,更像是在歲末的宴席上敘談。
拋卻偏見,可以看得出來,他們從兄弟之間感情很好。
深感自己是局外人的沮公與想起遠在河北的兄弟與妻兒,頓時有些傷懷。
帳外響起馬嘶聲,守卒跪倒行禮,“稟曹公,奉張將軍令看守降吏。”
“帳中正是沮授與荀諶……荀君亦在帳中……”
沮授與荀諶對視一眼,曹操來了。
“四兄,忻暫退。”荀忻起身出帳,遇到曹老板時拱手在一旁避讓。
老曹解下兜鍪,攔住荀忻去路,拍他肩膀,“太多虛禮。”
“孤與公與、友若久未相見,元衡不妨一同進帳,也算故人相聚。何須避諱。”
荀忻微微笑了笑,“忻若在場,怕有礙明公招賢納士。”
他杵在那裡不是自找不自在?還影響老曹演技發揮。
“罷,輾轉日夜,人困馬乏,我見元衡眼下青黑,不談其他,且去休息。”
荀忻拱手應了。
半晌,帳外的守卒麵麵相覷,荀君怎麼還等在那裡?
他不走,但遣走了身邊跟著的親兵,一個人躺倒在路邊的草垛上,抬袖擋住陽光閉目打盹。
“我命元衡休息,君便在此處休息?”
一聽到老曹熟悉的聲音,荀忻立馬爬起來,拍拍身上的碎草屑,“明公,如何?”
不知是不是覺得陽光太刺眼,老曹眯著眼,拉著荀忻重新坐下,“元衡未曾入睡,不困?”
“沮授求死。”曹操學著荀忻方才模樣躺倒,緩緩道,“友若亦求死。”
他注視著荀忻,安撫道,“孤不殺友若。”
“謝明公。”荀忻一揖及地,乾脆拜倒。
他知道曹操不會殺荀諶。不僅是顧及他,還有荀攸,僅憑荀友若是潁川名士,僅憑荀友若是荀文若的親兄長,老曹便沒有理由殺荀諶。
要如何阻止一心求死的人?
“明公,沮授以何理由求死?”荀忻想了想,猜測道,“家人皆在河北,性命懸於袁氏之手?”
老曹坐了起來,“然。”
“明公欲留沮授性命?”
這次老曹似乎遲疑了一會兒,“孤與沮授有舊,殺之不忍。”
荀忻明白了他另一層意思——殺之不忍,留之也無益。沮公與忠心於袁氏,很難讓這人改換門庭、效力曹操,老曹要留他性命隻是出於人文關懷。
於是荀忻咽下了餘話,老曹大概不需要他獻策救沮授。
“元衡不問友若求死之由?”曹操側過來望向他。
“四兄所言,應與沮授相同。”
“然。”老曹帶著一身草屑站起來,“孤知元衡必早有準備,遷出族人應非難事。若需調兵,孤遣精銳前去。”
“謝明公。”
“且回帳休息,此事元衡勿要過慮。”
辭彆老曹,荀忻再次入帳,荀諶與沮授隔著一張書案對坐,兀自沉默。
兩人身上的繩索被解開了,原本案上的兩把佩劍也消失不見,看來是被老曹帶走了。見到荀忻進來,荀諶眼中帶了點笑意。
他這才發現,眼前形貌、性情截然不同的兩人為何能相處融洽,氣質相合,那或許是因同樣篤定的死誌。
“四兄。”荀忻喚道,“沮先生此處睡二人太狹小,不如隨我歸營。”
“公達昨日便說與四兄多年未見,思念已甚。隻是瑣事相係,不能前來拜見。”
荀諶道,“山不就我,我便就山。閒人自當拜會忙人,走罷。”他站起來向沮授作揖道,“沮先生,暫彆待會。”
待荀諶先走出去,荀忻回頭看向沮授,“沮公可無憂家人,忻可保其無虞。”
隻見沮授搖了搖頭,“汝知非此故也。”
“沮公保重。”荀忻向他揖了揖,轉身出帳。
……
荀諶被他所信任的好堂弟帶進一處空帳,終於反應過來被騙,挑眉問領路的人,“公達在何處?”
荀忻毫無預兆地拔出佩劍,精心養護的劍刃光可鑒人,劃過掌心時帶出一道血線。
血如泉湧。
“荀元衡!”荀諶嚇了一跳,死死製住荀忻的手腕,迫他鬆了劍。
沾了血的劍刃落在地上滾上了塵土。
荀忻拿受傷的左掌斜抹過臉,臉頰、鼻端、唇角,白皙玉容上沾了半邊臉的血,默默看著荀諶。
“蒼天在上,荀忻歃血起誓……”
荀友若這才明白眼前人瘋狂的舉動是在做什麼,他沒想到荀忻會這麼快知道他的求死之意,也沒想到他印象中乖巧的忻弟會有這種激烈的反應……
顧不上多想,他立即上手捂住荀元衡的嘴,罵道,“誰教汝信口起誓!”
黏濕的一隻手扒開他的手指,荀忻的左手還在流血,這血流得太過觸目驚心,簡直像要流儘,荀友若心慌之下放開堂弟,轉而去撕袍角的布料。
而他那令人毫不省心的堂弟繼續道,“若從兄荀諶再有求死之舉。”
“使荀忻繼以暴斃。”
“身死魂散。”
親耳聽到誓言的荀諶氣得眼前發白,想著包紮要緊,沒有精力上腳踹麵前這個口出不孝不悌之言的瘋子。
“汝也讀經書!《孝經》開宗明義,‘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
荀忻任他手忙腳亂地包紮,等的便是他這一句話,“四兄原來知道。”
“四兄今日若死,九泉之下如何見阿父?”
荀友若停住動作,有什麼溫熱的液體落在他的手上,不是血,是他弟弟的淚。
荀忻說得鼻酸,舉袖抹了把臉,袖上沾了血,更加一片狼藉。
“文若、三兄若問我,四兄何在?”
“忻該如何作答?”
“袁公在四兄心中,卻抵得過兄弟,抵得過妻兒?”
他知道荀諶與沮授並不僅是抱著為袁紹儘忠的想法求死,那大概是一種理想的破滅,是對無望的抗爭。然而人活著,不單是為自己;然而人世間,不單隻有理想。
荀諶抱住已經長得比他高大的堂弟,落淚道,“四兄之過。”
“螻蟻尚且偷生,況人乎?”荀忻動了動左手的手指,差點又落下淚來,“四兄若憐忻,萬望保重。”
外傷很痛,很難說與心痛哪個更折磨。
“嘭”一聲響,軍吏無措地看著翻了一地的竹簡,撿起托盤連聲告罪。而他的上司,聽說荀忻回營趕過來問訊的荀公達臉頰緊繃。
“攸即修書休若文若。”他拂袖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