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晨禱依舊是埃德溫大主教主持。
塔克修斯並不需要睡眠,惡魔的休眠期遠比人類來的寬容得多。在黑暗中,他將整個房間收於目下,包括主教鑲嵌著紅寶石的權杖和那張記載著惡魔召喚方法的契約書。
黑暗神勾了勾手指,陳舊的羊皮紙就來到了他的手上。那是千年前的筆墨,已經黯淡得不成樣子,塔克修斯本以為這東西會永遠地遺失在曆史的陳跡裡,沒想到還有再次見到的一天。
說不上什麼心情,更接近於複雜的情緒。
已經過去很久了。
塔克修斯手中的卷軸像是被看不見的黑色火焰點燃那樣,順著邊沿被一點點向內啃齧,甚至沒有留下一點痕跡。
這是某個名為塔爾的惡魔留下的最後一樣東西,現在從這個世界上徹底銷毀。
就算是惡魔,也不會輕易將自己的召喚方式泄露於世間,畢竟和人類做交易是一件麻煩的事情,大多數的靈魂沒有豐盈到能夠滿足魔鬼的野心。
而低階惡魔本身並不具有太多魔力,很難滿足許願者奇奇怪怪的要求,還會有被教廷捉住送上火刑架的風險。曆史上召喚惡魔的故事裡從來隻有領主以上的魔鬼,費勁周章在世間留下一張低階惡魔的召喚書,這是不可理喻的行為。
有那麼一瞬間,在塔爾的皮囊之下,流露出的並不是年輕惡魔玫瑰色的目光,而是屬於黑暗神塔克修斯暗紅色的眼睛。
他盯著羊皮紙看著它完全燒儘。
燒灼是如此無聲無息,所以主教大概不知情。但他知道也無所謂,使用這張卷軸說不定會是埃德溫這輩子最後悔的決定。
埃德溫沒有限製塔爾的行動,主教的房間一窺無遺,確實沒什麼堂而皇之的秘密。
惡魔把目光投向房門,意料之內地看到了一個阻礙闖入者的小型魔法陣。但人類本身無法使用魔法,陣法是由接受過賜福的權杖構築的,每天都要注入新的魔力來維持。
對於強大的敵人,這個防護陣確實沒什麼用。
……所以才把機密藏起來了吧,也不用擔心它看見。
埃德溫在清晨的日光還沒有浸沒沉重的深紫色帷帳時就已經起身。他坐在床上更換衣物,就算一宿沒睡,也很好地收起了表露出來的疲憊。
塔爾能聽見床簾深處傳來的衣料摩梭的悉悉索索聲。
隨即簾幕拉開,主教灰色的眼睛在看到塔爾時就像被什麼東西刺了一下,流露出了很短促的不安的失態。就好像他已經說服自己昨晚發生的一切是一個夢,然後早晨起床卻發現夢中的怪物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麵前。
怪物朝他晃了晃手,惡魔的指節修長,指甲尖銳無比,微笑著打了個招呼:
“早上好,主教。”
現在室內已經明亮多了,不容許逃避,也不容許沉默。
埃德溫閉了一下眼睛,然後睜開:
“我必須得出去主持禱告,你就待在這裡,哪裡也不要去。門口的法陣帶有光明魔法,我……不太確定你是否能越過它,但是請不要越過它。”
“如果有人來,”
主教似乎不太確定自己該不該補充這句話,麵色有點古怪,
“在你能力範圍以外的話,躲起來。等我回來處理。”
簡直像是在對一個不懂事的小孩提出約法三章。不過塔爾還是敏銳地察覺到主教藏匿在言語之下的一些隱含的可能。
什麼叫“如果有人來”?
好吧,塔爾想,主教沒有撤去門口的法陣的意思,不管來的是誰,肯定違背了他的意願。
強行被綁定成了最緊密的靈魂關係,埃德溫倒不害怕塔爾有傷害他的想法。隻是,身為主教,被發現藏匿惡魔足以在另一件醜聞暴露之前就被趕下這個位置。
灰色的眼睛最後向室內的惡魔投去了目光,埃德溫最後強調了一次:
“我們各取所需。我提供給你教廷內的安身之處,躲避你那些敵人;而你不能被發現,否則所有努力都會成為泡影。”
“好啦,”
塔爾的聲音有點漫不經心,惡魔占據了室內唯一的一把高腳椅,此刻無聊地轉來轉去,
“我的好主教,這些問題我們昨天晚上都談論過了。”
但你看上去完全沒有聽。
埃德溫把這句話藏在心裡,他在靈魂深處歎了口氣,麵上卻沒有顯露出來,隻是鎖緊了門。
就像過去的每一天一樣,主教朝著白塔的更高處走去。
*
主教房間裡的惡魔在他背影徹底消失的第一秒鐘就溜了出來。
塔爾離開時根本沒有破壞門口的防禦法陣,出門對他來說和在平地上走路一樣輕鬆。
就算不動用黑暗神的力量,就憑借塔爾本身,也對隱藏這門技術爐火純青。
年輕惡魔都這樣,如果不想被更高階的惡魔像是吃下午茶一樣大嚼特嚼,在魔域就得學會賴以生存的一切技巧。
他貼著陰影處迅捷而無聲地行走著,感慨了一下教廷的建築風格,欣賞了園丁剛剛修建過的玫瑰花叢,途徑了幾個對他的偽裝視若無睹的人類。
隻可惜不是所有的年輕惡魔都有這個膽子冒著風險在光明教廷閒逛。所以塔爾轉悠了半天,除了匆匆走過的幾個神官以外,就沒看見幾個人。
畢竟聖子遇襲後,教廷還處在緊急的特殊狀態,大部分人都集中在教皇麵前,傾聽他後續的安排。
當他再次轉過一個轉角時,塔爾如願感受到了意料之中的氣息。
看來,光明聖子也不那麼安分地待在自己的住所養病啊。
諾亞一定想來親眼確認他的情況。
*
在前一天的早些時候,係統和聖子諾亞展開了一場談判。
事實上,係統的情況比世界意識想象得還要糟糕一點,這就是它現在不立刻跑路的根本原因——它跑不掉。
在這個世界收集到的氣運值是它重整旗鼓至關重要的一步,也是它去往下一個世界的動力。
但是,還差一點。
諾亞做的很好,比係統此前引導的任何一個宿主都要好,也聰明到讓係統有了危機感。
他拒絕了攻略後更換身體的慣例,而是選擇用一個特殊的身份作為所有感情結尾的擋箭牌。
光明教會的聖子,要純潔無垢,這是聖子身上的職責。
所以他總是楚楚可憐地在每一個攻略對象麵前流淚,告訴對方雖然他已經決定把唯一的純潔獻給對方,但是他不願意放棄自己的職責,他是光明和善良的象征。
“我們未來會有在一起的機會的,”
麵容絕美的少年眼中含淚,足以使每一個愛慕者心軟,甚至開始反思自己的罪孽。
他已經願意把一切都交給你了,你難道還不放心他回到教會嗎?無論如何,你都是他這輩子唯一的男人,要給他機會,給他空間。
所以一切都很成功,甚至沒有一個攻略對象跟到王都的教廷,就是為了不妨礙這位聖子殿下的事業。
當然,情況現在有點特殊……
諾亞來不及阻止發生的一切。所以他重傷的消息已經傳遍了大陸的每一個角落。
就在昨晚,他收到了幾個迥異的傳訊信息。
“他們都要來了,”
係統的聲音越來越大,就算是機械音也掩蓋不了焦急的情緒,
“宿主,你打算怎麼辦,這可是你的主意。”
“彆著急,”
諾亞思索了一會,卻遊刃有餘地笑了,
“他們不會在明麵上和我來往,我就能把他們調開。倒是你……係統,你前往下一個世界還差多少氣運值?”
這件事情係統本來不想說的那樣明白,但諾亞已經猜到了它的能力來源和它此時此刻的狀態。
它沉默了幾秒,隨後還是對宿主實話實說,
“必須把黑暗神攻略下來,否則,我沒辦法前往——”
“光明神呢?”
“……”係統不理解宿主為何對光明神如此執著,何況它還告訴過宿主,選擇站在明處的氣運凝聚者比起所謂的世界“反派”要容易引起天道注意得多。
但它思及宿主這段時間的表現,還是告訴他:
“理論上也是可行的。”
“係統,”
諾亞顯然也沉思了一下,
“我知道現在最重要的是確認黑暗神在這個世界的狀態,以及世界意識究竟有沒有介入。雖然阿德萊德給我寫信時提到過塔克修斯被卷入時間洪流這件事,但不親眼見到,你肯定不放心。”
係統沒有說話,算是默認。
“但無論黑暗神是什麼情況,”
諾亞接著說,
“之前的進度肯定作廢,我必須重新想個法子攻略他。如果同時能夠搞定光明神,有什麼不好呢?”
係統開始有一點動搖,但它還在猶豫是否答應宿主。
而年輕漂亮的聖子眼中是無儘的貪婪和勢在必得,他喃喃自語:
“你沒有注意神看我的眼神,如此著迷,我保證,攻略他要比塔克修斯簡單得多,說不定我們能夠早點攢夠能量,或者多賺一筆。”
他說的沒錯。
此時此刻,似乎也隻有一個答案了。係統最後沉默了幾秒,接著將權力讓渡出去:
“就按宿主的想法辦吧,但要注意,不要太貪心,否則會被反噬。”
後半句的道理係統說的鄭重其事,但諾亞卻不以為意。
“放心,”
少年彎起了眼睛,他看上去是如此美好而純潔,幾乎不可能有人不愛上他。
係統本來不想再開口,卻忽然察覺了什麼,一瞬間又慌亂起來:
“宿主,請注意,檢驗到黑暗神的氣息……就在教廷之內!”
*
係統的定位功能是不會錯的。
雖然如此,諾亞還是忍不住開始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