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前途無量(2 / 2)

在極度的疼痛與驚懼下,灰發男人結結巴巴,恨不得和盤托出,

“當時修女和主教讓醫師繼續……繼續放你的血,我隻是想去聖堂拿點東西,我當時,我當時上前去阻止過,主教,您一定要相信我。”

雖然塔爾無法從背後看見主教的眼睛,但他能想象到埃德溫此時的表情。

“噢?”

主教的手稍稍從紅寶石上移開了一點,

“你說你試著阻止——”

地上的男人就像是找到了唯一的一點希望,他不管不顧地衝著埃德溫爬過來,伸出手試著顫抖地觸碰他的鞋尖,似乎想要卑微地親吻它以求的寬恕。

卻被主教輕而易舉地繞開,

“我隻想聽證詞。”

“對,對,”

他語無倫次,應和著主教的話,

“我當時看著主教他們放一個男孩的血,神呐,那場景看上去簡直像行刑,血就那樣流下去,根本停不住,人已經昏迷了,不不不,簡直快要死了。”

埃德溫沒有說話,灰發男人猜測自己大概要多說一些,

“您知道,我,我看到這一幕也嚇得要死,再加上旁邊就是修女,我忍不住衝進去告訴他們,不能再讓血流下去了,否則真的會死人。我當時想轄區主教和修女都是善人,他們肯定不會眼睜睜地看著一個人死去的。”

這次灰發男人抬起眼睛看了主教一眼,隨後便自顧自地說了下去:

“然後,然後他們幾個都轉頭看向我。您能想象嗎,那個眼神恐怖極了,主教告訴我這一切都是為了洗淨這個男孩身上罪惡的血脈……這是正當的、合理的儀式……”

“所以呢?”

埃德溫終於開口,塔爾已經猜到了男人話語中的男孩是誰。他有點驚奇地看著主教的背影,即使在這個時候,這個人看上去也完全不會動搖的樣子。

“我,我當時問過主教,萬一這孩子真的死了怎麼辦,然後他說……”

灰發男人畏畏縮縮地中斷了話語,似乎不敢說下去,但埃德溫直到此時仍舊沒有波動的表情給了他一點安慰,他照著當年聽見的原話還原道:

“死了更好,神的眼中容不得一點瑕疵,這孩子死不足惜。”

真是精彩絕倫的發言。塔爾已經覺得此行物超所值,聽的津津有味起來。埃德溫卻再次將手放在了紅寶石權杖上,突如其來的疼痛讓灰發男人直接癱在了地上,

“不用再說了,”主教輕聲說,“這些話我都聽過,我是問你做了什麼?”

“我……”

屋內昏黃的燈光映照著他渾濁的眼睛,他眼珠子轉動了一下,忍著疼痛奉承道:

“我當然是試著阻止他們,但是,您也知道,那可是轄區主教,我哪有辦法——”

他聽起來很心虛,就連塔爾都知道他在說謊。

這個男人絕對不可能違逆權威人士的意願,他真正扮演的角色大概是協助殺人的劊子手。而現在,埃德溫最終沒死,活生生地站在了他的麵前。

“主教,”

灰發男人還在試圖狡辯,

“這件事和我一點關係也沒有,可不能算在我的頭上,求您……”

“我也不是為了這件事來殺你的。”

埃德溫此前都麵無表情,這時候卻忽然微微笑了起來。塔爾在背後聽著他的話,自動在“殺”這個單詞上標注了重音,那個男人想必也聽到了加重的帶有血腥味的這個詞。

他狼狽痛苦地捂著自己的身體蜷縮在地上,心中不由得湧起濃烈的後悔之情。

就在前幾天,有個黑鬥篷的人找上了他。

彼時他正在瓦丁區最底層的賭場賭債,再一次把偷來的贓物輸了個精光。一時上癮,甚至要賠掉性命。

性命攸關之際,他自然無所不用其極,大聲嚷嚷著他掌握著當今大主教埃德溫的秘密,雖然他曾經下定決心要把秘密永遠藏在心裡。

周圍圍觀的人都對他臨死前的掙紮嗤之以鼻,隻有一個黑袍帶鬥篷的人忽然上前來,幫他結清了賭債。

但是,那個人告訴他,如果他所說的話不能令他滿意,碾死他就像碾死一隻螻蟻。

他當然選擇將當年的事情和盤托出,而那個黑袍人此後還來教堂找過他一次,就在那次,問了他更多細節,並且把一袋金幣作為報酬交給了他。

真是愚蠢。

灰發男人此時終於如夢初醒地意識到,他怎麼會覺得自己還能順順利利地活下去。埃德溫從瓦丁教堂離開以後,曾經負責培養他的轄區主教和修女都莫名其妙地死去,而那個醫師,也再也沒有聽見過他的名字。

“還有遺言嗎?”

主教直接跳過了那些沒有意義的對白,低頭問了他這樣一句話。“我,”

老鼠般的男人此刻終於意識到自己無處可逃,在他生命的最後,他忽然如有神助,想到了可以要挾埃德溫的話語,於是不管不顧地喊道:

“那個黑袍的男人,他……他還會過來,他一定會知道殺了我的人是你。而且,而且你現在殺了我也沒有意義,反而更加坐實了關於你的謠言是真的!”

“到時候你就沒有辯解的餘地了,除非你留下我,我,我替你證言,站在你那一邊。”

“夠了,”

埃德溫厭倦了這個人的發言,塔爾聽得出來。

那個人驚恐地在地上爬行著,忽然看見了主教背後的他。塔爾現在的形象總體還算比較無害,隻是眼睛的顏色有點異常。

將死之人顧不得那麼多,顫顫巍巍地向他伸出手求救,他也沒有彆的退路了。

“唉呀,”

惡魔從椅子上跳下來,走到了埃德溫的身邊。

對方無機質的灰色眼睛靜靜地看著他,要不是塔爾知道在契約的作用下主教不能傷害他,他幾乎覺得埃德溫此時瘋起來,再殺個自己也算不上什麼問題。

惡魔眼中的紅色在光線下滋滋地旋轉融化,他非人的獸瞳逐漸顯現出來,頭上長出了尖銳的犄角。

這一切清晰地映照在了上一秒鐘還試著向他求援的人眼中。

塔爾看見了灰發男人瞬間僵硬的手。

他煞有介事地開口:

“你在向我求助嗎?人類,算你有眼光,說不定我動手要比我們的大主教好受一點呢。”

埃德溫有點警告意味地給他一個眼神。

“很遺憾,”

塔爾知情知趣地退到了主教身後,還不忘笑著說了一句,

“你大概沒有這個運氣。”

好吧,一切走到了終點。反正今天主教就是過來滅口的。

他的手指在權杖上的紅寶石上摩梭了幾下,象征光明神教廷權柄的法杖流淌出耀眼的光芒。這束光帶有不容置疑的權威氣質,背後的隱喻是光榮的鮮血和淨化一切的死亡。

在大陸上有個說法,快要死去的人,平日裡言行再卑劣,也能說出幾句好話。

灰發男人顯然不是這種巧言妙語的形容對象。死亡已經幾乎碰到了他的鼻尖,而他留在世界上的最後一句話是對於埃德溫的詛咒。

“他們已經找到了你的親生父親,”

他的臉色扭曲,指著埃德溫毫無情緒的灰色眼睛,

“世人馬上會知道,他們所崇敬的光明主教,流淌其實是……低賤的魅魔的肮臟血脈!”

光芒從未如此劇烈,照亮了整間屋子,那是洗滌一切罪惡的聖光。

然後他就死了。

直到最後一刻,他還是沒有看到他所期待的主教眼中的動搖之色。

“哇噢,”

塔爾說,單純表達了一下感慨,可埃德溫此時卻驟然看向他。惡魔剛才為了給他讓出空間稍微後退了一點,但是他們的距離還是很近。尤其是在這樣一個殺人滅口的現場。

在惡魔眼前的,是扣子扣到領口,幾乎嚴嚴實實遮住了每一寸皮膚的大主教。

眼色漠然,就像厚重的灰霧,從頭到腳都寫著禁欲。

看起來和“魅魔”兩個字確實毫無關聯。

但他又不是剛剛才知道。就在訂立靈魂契約的那個晚上,他就借助神力清晰地將埃德溫的血統看得一清二楚。父親是普通的人類,母親是一個魅魔,他們的結合想必是一團爛賬,埃德溫的出生也不受任何人的期待。

主教此時緊緊地盯著塔爾,像是等他發表什麼見解。

“我覺得……”

惡魔收起他尖銳的犄角,他整個人顯得柔軟又無害,在殺人現場安安心心地站著,和凶手挨得很近,有種有恃無恐的氣質:

“埃德溫,你是一個很了不起的人類。”

這顯然不是主教預料之中的回答。

他一向好整以暇的冷靜的瞳孔微微縮小,將手中的權杖攥得更緊,嘴角抿成一條直線。他現在看上去比剛才聽到所有話的瞬間都要脆弱一點。

塔爾想,大概之前沒有人和他共享這個秘密。知道的人要不是已經被大主教搞死了,要不就在被他視為必須殺死的死敵的路上。

而自己勉強算是個友方角色。

主教沒有預想過和某個人共享秘密是個怎樣的場麵,更何況這個秘密還這樣不堪入目,就像如影隨形的詛咒。若是敗露,大概沒有人會和他站在同一邊。

他也並不想要和任何人同行,隻有短暫結盟的盟友和永遠的對手。

然後他和惡魔的靈魂綁定在了一起,被迫要和一個陌生人朝夕相處,現在還被知道了最難堪的秘密,沒有人教埃德溫怎麼反應。他第一次選擇了逃避,隻是等著塔爾開口。

惡魔的話音和他身上的玫瑰香一樣甜膩,漂亮的眼睛讓埃德溫第一次感到無法看透的挫敗,卻開口說出了欣賞的話語:

“在見到你之前,我沒有想到過會有你這樣的人類……唔,半惡魔?你成功欺騙了所有人,這是偉大的魔鬼都無法實現的成就。至於血統,大概隻有你們人類在意吧,我不覺得有什麼問題。”

“你的人生才過了二十年,”

塔爾感慨,“我覺得你前途無量。”

“夠了,”

埃德溫阻止他繼續說下去,雖然他並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對接下來的話語感到惶恐不安。

主教無意識地拉了拉衣領,他垂下眼睛看了一眼地上的屍體,沒有什麼不堪入目的慘狀,光明魔法殺死的人屍體上乾乾淨淨。他猶豫了一下,從袖中靴子的內側抽出一把刀刃,刺進了灰發男人的胸口。

雖然也隻是表麵上的掩飾,但這樣看上去像是物理傷口而不是魔法造成的死亡。

“走吧,”

埃德溫說,越過在前麵的塔爾往外走去。惡魔聳了聳肩,跟在他後麵,門吱呀吱呀得關不上,血腥味從室內漫出來,卻被夜晚的寒意凍在一小塊區域裡。

他們在離開時遇見了轄區主教,對方蒼老的麵孔在看到埃德溫時有些驚訝。這位老人大概覺得埃德溫已經離開了,卻沒有想到還能在教廷裡見到他。

而主教灰色的眼神像是刀刃一樣刺了他一下,那是冰冷和決斷的神情。

“你知道該怎麼做。”

大主教留下了這樣一句話,便帶著他的隨從走出了教廷的大門,踏進了銀白色的月光下。

老人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無意識地撚動著胸前的念珠。但他畢竟活了這麼多年,埃德溫當年扶持他上位,掌握了他太多殘酷的秘密。

埃德溫是一個多麼可怕的人,他心知肚明。流言僅僅是流言罷了,如果有誰能在接下來的鬥爭中順利,他更傾向於是主教,也隻能把手中的賭注押在他的身上。

所以……

他選擇服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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