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聽說過遠古時期,神明為了證明信徒的忠誠,會剝奪他的一切,將他踩在塵埃裡,來考驗他的心意嗎?——但他們也是幸運的,因為神不會在意人類,就算再怎麼瘋狂而虔誠地愛著他,大部分時候,神甚至吝嗇於驗收信徒的內心。”
沒有人明麵上談論這樣的話題,在光明教會,這更是所有對話中的禁忌。
“這就是神明的秘密,埃德溫,”
塔爾壓低聲音,連瞳孔也變得既幽暗又深邃,
“連神也不能看透人類的內心。”
埃德溫想說些什麼,卻一時間有些失語。
他最終還是收束住自己的手指,將它們聚攏成一個向內交握的弧度。
塔爾在觀察主教的反應,或許是出於一點戲謔,這樣的秘密被黑暗神和盤托出。雖然人們有過許多對神明的猜測,但如此言之鑿鑿,惡魔大概是第一個。
“神不會想要看透人類的內心。”
埃德溫慢慢地說,他還是不習慣被惡魔從上往下俯視,在背光的弧度下,塔爾的眼睛呈現出枯涸的鮮血的顏色,輕飄飄地說著神的事情。
若非埃德溫清楚地知道他的靈魂刻印著低階惡魔的紋路,他幾乎要將對方幻視為某種強大的存在。
“神明不會在乎人類,不會接納人類,不會真正愛任何一個人類,對嗎?”
“愛”這個字眼輕柔而緩慢地在主教的舌尖滑過,塔爾笑了笑,很迅捷地坐了回去,變回了那個人畜無害的小惡魔。
“當然啦。”他這樣說。
就連聖子諾亞也沒有理解,神是很難真正愛上人類的,就算在萬人迷光環的影響下,想要攻略神明,也會比他想象的要難很多很多。
他以為一切都將永遠順利下去嗎?
愛著神明的人太多了,為了神不顧一切的人太多了,多到讓神明感到厭倦。
隻不過因為是神這樣的理由就可以這樣去愛,所以……
“所以我不理解那些不顧一切愛著神的人。”
主教近乎有點冷酷地這樣刨析自己,
“為了永遠不可能回應的東西拋棄一切,這種做法是愚蠢的。”
“喂,埃德溫,”
坐在對麵的惡魔這樣叫他,他們之間隔著一束玫瑰花,塔爾有辦法讓這束玫瑰永遠保持鮮活,有時候埃德溫會懷疑他悄悄跑出去換了新的花束,但是找不到證據。
說的遠了,這是主教漫長的人生中第一次遇到這個問題,此時,他還不知道他會改變答案。
“你想要的究竟是什麼呢?”
這個問題明確到主教一時不確定自己要不要照常回答。但塔爾應該知道,他想要的始終如一。
他想要得到無上的權勢和榮耀,野心勃勃,渴望掌握一切。
為此他甚至打算用靈魂做獻祭。
塔爾對此不置可否,惡魔的笑意帶有一點尖銳的諷刺,但並沒有惡意,他隻是聚攏了瓶中的玫瑰,隔著玫瑰之下棘刺的縫隙問埃德溫:
“你想從我身上得到的又是什麼呢?不許說沒有,埃德溫,你能從所有東西上找出可供利用的價值,我已經很清楚了。”
而埃德溫忽然感到心臟的某個角落有點異樣地燒灼起來。
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前幾天心中萌發過的那一個念頭:“想要馴養一隻惡魔”。
可惜。
這個願望還沒有強烈到必須要說出來的地步。
“各取所需……幫助我做一些事情就好,直到契約結束。”
一個很官方的回答。
塔爾聳了聳肩:“如你所願。”
*
塔爾並不介意在埃德溫身上耽擱太多時間。
黑暗神的生命是永恒的,時間對塔克修斯而言並沒有那樣多意義,就像手中的碎沙那樣源源不斷地流走。
唯獨作為塔爾,再次以一個低階惡魔的姿態在教廷無聲肅穆的大理石柱之間遊走的時候,他才久違地感到一點時間的重量。
惡魔悄無聲息地在最光明之處的陰影徘徊,就像是他千年之前所經曆的那樣。
塔爾甚至比埃德溫更熟悉教廷的構造,當他望向那些在日光下閃爍著的建築時,他所回憶起的,其實是更加古老的、神聖的神殿。
然後那些神殿被他摧毀掉,哀鳴著迎來了它們的末路。
再早一點,塔爾記不清楚時間,因為時間在那個瓶子中是沒有意義的。瓶中的歲月流速和外界世界不同,就算裡麵過了百年,外麵或許才隻進行完一場晨禱。
瓶中是永無止境的光亮,在那種明亮到近乎要灼燒你的世界裡,沒有其他的任何東西。
你唯一能見到的不一樣的存在,是你腳下的一小片影子。
當然啦,還會有其他東西被丟到瓶子裡。塔爾之所以用“東西”來形容,是因為它們全部都變成了森然的白骨,又被霹靂一樣的聖光吞噬。
要是再往前一步,那也很簡單,塔爾首先殺掉它們,僅此而已。
惡魔抱著自己的膝蓋坐在瓶子裡,看著麵前巨大的魔王的骸骨一點點被凜然的光明吞吃殆儘。
它們剛剛進來時何等可怕,何等不可一世,尾鞭像是橫亙的山脈,豎瞳猶如扭曲的閃電,都以為自己有能力對抗時間,對抗教會在瓶子裡馴養的怪物。
然後它們都會死去。
塔爾是特殊的惡魔,是教會追捕多年的存在。
牢籠唯獨為他打造。
黑發赤瞳的惡魔低頭去看自己的雙手,他很羨慕被這個地方吞噬的所有骸骨。
至少他們不需要毫無希望地在這裡等待,被沒有儘頭的永恒磨平所有的期待,痛苦地與比自己強大的敵人對抗,就算是順利也沒有意義。
……毫無希望。
不,並非沒有希望。
被關進來之前,惡魔在教廷裡逃竄,做最沒有意義的掙紮。
但他一向年輕而驕傲,不相信自己的命運難以改變,硬生生地在大陸上逃亡了好幾百年,還沒有意識到自己不得不止步於此。
就連最後的圍獵,塔爾也做到了在教廷內部躲了一個早晨。
在最後的最後,惡魔聽見聖殿騎士的腳步聲。他匆匆忙忙地將自己咬破手指寫下的那張召喚法陣夾在了藏書室的某本書裡。
如果有人看到那本書,就能將惡魔召喚出來。
塔爾輕鬆而幼稚地想,或許不需要等那麼久,他很快就能重見天日,不管教會的人試圖對他做什麼。他太年輕,沒有意識到時間比他想的還要沉重。
被拋棄的魔鬼等待著被拯救的一天。
而瓶子內外時間的流逝不同。
如果說,在瓶子裡待一百年,外麵的世界隻過去了一個早晨。
那麼當外麵的時間走過數百年,瓶中的惡魔又度過了多少個歲月?
“我想要自由地活下去。”
如果問當時的惡魔想要什麼東西,隻會得到這樣的答案。
聽起來很隨意,但塔爾覺得,當年的自己其實和埃德溫是一模一樣的人,為某個不可能實現的願望掙紮著,就算走進絕境也相信自己有生還的機會。
也因此,
神明借助千年前的眼睛注視著一切。
看著埃德溫是如何……親眼見證自己被拋棄的那一個事實。
*
主教今天穿黑色的長袍,上麵點綴著白銀的繁雜的花紋,他出門前最後一次確認了血脈魔法的走向,深灰色的瞳孔中沒有任何動搖的痕跡。
埃德溫沒有忘記帶上念珠和權杖,此次出行是隱蔽而無人知曉的,用了最複雜的遮掩蹤跡的咒術,隻有一個隨從跟隨。
隨從的眼睛像紅寶石一樣漂亮。
埃德溫抿著嘴唇,還是忍不住警告了他一下要注意好好偽裝。惡魔毫不愧疚,光明正大地對他露出了明亮的笑容。
他的偽裝技術確實好的驚人,埃德溫不需要擔心。
一切還沒有開始。
主教的手心臥著一塊乳白色的扁平石頭。他刺破手指,血珠滾落,沾染上平滑的圓盤,深紅色的血液像是熱鍋中的水那樣滋滋冒著煙,隨後集中地朝著某個方向湧去。
血脈魔法,指引著血緣的蹤跡。
塔爾看著埃德溫繃得緊緊的下顎。就算他假裝毫不在意,惡魔和他已經足夠熟悉,也能看出他此時內心絕對不像表象那樣冷靜。
他素未謀麵的親人,一出生就放棄了他的親人,主動斬斷了和二十年前的他全部聯係的親人。
他會是一個殘忍的人嗎,或者是一個惡毒的人,浪蕩的人,不負責任的人……
“到了。”
塔爾輕聲提醒。如果他不開口,主教大概會因為太過於出神而走過這間房子。
埃德溫猛地停頓住了腳步。
他深黑色的鬈發有點濕潤,大概是微微冒汗的緣故。
埃德溫在看向房子之前先盯著塔爾看了一眼,帶著探究的目光,似乎在期待他現在忽然變個戲法大聲告訴他一切都搞錯了,可以改天再來。
但是奇跡沒有發生,該麵對的還是要麵對。
塔爾想,主教可以帶著很多情緒來到這裡,比如仇恨,因為他被放棄了;比如感傷,因為這是並不愛他的親人;比如漠然,假如他們已經彼此遺忘。
但唯獨不應該有期待。
可是,他才二十歲,而且他認為自己是一個人類。他生活的很艱辛,從頭到尾都沒有人對他好過,而親緣關係在人類看來毫無疑問是愛的前提。
所以埃德溫的期待儘管被他本人認為是絕對不該出現的東西,仍舊被塔爾察覺到了。
血珠停留在圓盤的中心,輕快地旋轉著。
這是一間平平無奇的房子。
埃德溫並不對自己走到了瓦丁區感到驚奇,畢竟他就是在這裡被遺棄。瓦丁區到處都是這種房子,灰撲撲的。房子的主人顯然嘗試過把它粉刷得漂亮些,效果差強人意。
房子充斥著生活氣息,比如放在門口的梯子,擺放在窗戶上開放了一排的花卉,掛在屋簷下晾乾的臘魚,還有隔著圍牆也能聽見的,屬於孩童的歡快的笑聲。
一點也不陰森,一點也不壓抑,一點也不沉重。
主教站在房門前,門並沒有關,所以可以一眼望見裡麵的院子。他顯然懷疑自己找錯了地方,所以猶疑地低頭,再次看了看圓盤。
就是這裡,不容置疑。
他血脈的源頭,那個二十年前拋棄了他的至親……
這是他美好而嶄新的家庭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