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很多事情埃德溫不是忘記問,是覺得塔爾有不願意告訴他的理由。
比如他逃亡的緣由,躲避敵人的真麵目,比如那些連貫敘事中斷裂的部分,還有那張莫名其妙出現在教廷藏書室深處的契約書。
主教已經找不到它,惡魔倒是坦率地宣布對此負責。
“我不打算再讓人召喚我了。”
塔爾言簡意賅地說。
但是,這就意味著失去退路。埃德溫一邊不能理解塔爾做下的決定,一邊無法克製地對獨占某件寶物的可能性感到心滿意足。
他認為自己能夠保護低階惡魔,就算是他不在場的情況下,借助咒語和法陣。就算他在很久以後死去。
直到對於失去的恐懼就這樣赤.裸裸地席卷主教的心臟,近乎讓他無法呼吸。
要認清自己。
埃德溫在玫瑰的香氣中胡亂地拿著刀刃對準自己,塔爾和你建立契約是因為你有能力保護他,塔爾答應留下來陪你是因為你付出了籌碼,他的人生充斥著利益交換,如果展現出能力的失當,就必定會失去,甚至被替代。
這是自然而然的法則,
然而,然而。
埃德溫不得不可悲地承認,塔爾總是打碎法則。年輕的惡魔似乎視等價的交換於無物。
有時候,他很講究得失,比如第一個玫瑰色的夜晚,如果不是埃德溫顫抖著指尖支付靈魂,惡魔不會在他身邊停留;
但更多時候,他不是一件有價格的商品。
他的擁抱和親吻不是,而且總在出乎意料的時刻到來。
在應該接受懲罰的時候,埃德溫卻獲得了獎勵。
反過來說也是這樣。
主教會送給惡魔很多東西,比如珠寶,比如蘊含魔力的容器,還有他喜歡的吃食和雜七雜八搜羅來的玩意。
塔爾並不對這些東西表露多少情緒,大部分時候可以說是無動於衷。惡魔隻是明亮地笑著,然後接受他的禮物。有時候會迅速地抱他一下,也並不是說有失真誠。
但是交易的感覺太過於明顯,沒有辦法壓製。埃德溫習慣在交易中獲得安定的感覺,但是……
但那是不對勁的,主教感到迷惘。
是他的要求變高了嗎?但他找不到衡量的標準。
他有什麼無法從單純的肢體接觸中得到,有什麼無法從擁有惡魔的實感中獲得滿足,他漸漸希望塔爾那雙晶亮的眼睛中切實地映照出自己,而有時候,那雙眼睛似乎也消失了。似乎被交換成了什麼冷漠的、純粹客觀的東西,審視著他。
他知道那也是塔爾。
所以他意識到自己有多麼不甘。
他費勁全力想要證明自己,但那些作為利益交換的所有東西似乎都無法真正觸動惡魔的核心。
塔爾有瞞著他的事情,但那為什麼讓他感到重要?
如果他要求的僅僅是陪伴,拚命地將低階惡魔攥在手上,那結果不可能讓他失望。埃德溫不知道自己在渴求什麼,但是,他越來越深陷於失去的恐懼之中,到了無法克製的地步。
如果不是交易——
這個想法燙了他一下,他為自己荒誕不堪的念頭感到羞愧,數十年的人生中他從來沒有渴求過不用付出就能得到的東西。
但是,主教絞著手指,他意識到這個念頭出自他身體潮濕而熾熱的中心。
出自最美好的夢境,
在夢境中,惡魔就是不會走,就算他什麼也沒有,也從未如此安心。埃德溫的夢境全部由惡魔手掌覆下的玫瑰色陰影開啟,在夢中,他蜷縮起身體,為自己的想象羞愧,卻渴望到連手指尖都在顫抖。
塔爾就站在他麵前,眼中是毫無虛假的色彩:
“我愛你。”
他輕快地說,“隻是因為這個,我就不會離開你。”
夢境是光怪陸離的,但是人類就是意識不到一時的假象。
埃德溫無數次在夢中喃喃道,無法相信,小心翼翼:
“我……愛你。”
然後夢就醒了。
情感是什麼。埃德溫看著自己的指尖發呆。
他知道這個世界上有人願意為了另一個人做任何事情,卻不要求回報。但這不是貪婪愚蠢的犧牲嗎?他認為信徒對神明的愛才會是這樣。
他鄙夷這樣渴望的自己。
他從來不表現出這樣的自己。
就連惡魔也不知道他連夜做這樣的夢,不勞而獲的美夢,他在白天則加倍地將報酬帶給惡魔,金幣換取糖果,擁抱,甜味的他。
但塔爾有時很近,有時看起來卻很遠,時常地,埃德溫覺得他看上去不會被任何人擁有,隨時有可能失去。
很奇怪地,他這樣覺得,就算沒有任何證據支撐這個證明。
埃德溫開始暗中安排人手調查某個曾流落在世界儘頭的惡魔,他迫切地想要了解他,卻沒有勇氣直接詢問。就好像有什麼東西揭穿以後,就再也無法回到原樣。
*
神明猶豫的時間越來越長。
他有時候會翻閱那本黑色的書籍,但是,無視上麵提出的諸多建議。
塔克修斯知道所謂的係統已經任由氣運之子對光明神開展了攻略計劃,情形簡直一片大好,似乎明天就能取得勝利。
黑書時常催促黑暗神采取行動。
而神垂下頭思索著,他黑色的長發不同於弱小的惡魔,極其有侵略性地垂落在周圍的空間中,圈起不容打擾的領域。
他對黑書每天念叨的阻止諾亞並不在意。
“……他暫時還做不到。”
什麼做不到——世界意識簡直要急瘋了,任何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一任聖子有多麼得光明神的恩寵,他身上屢次顯現出神跡,似乎昭示著光明神的視線落在少年身上,從未離開。
黑書總覺得這個世界每天在被毀滅的邊緣岌岌可危著,隨時可能徹底失去希望。
然而,塔克修斯說的是對的。
在教廷的某一處,
容貌美的不可方物的少年獨自一人沐浴在溫泉中,諾亞恨恨地甩了甩胳膊上的水珠,肌膚白如牛乳。他內心煩躁,而係統此時不合時宜地響了起來:
“宿主,請注意,您的攻略計劃需要抓緊時間,現在已經——”
“你的係統真沒出毛病?”
聖子覺得不可思議,大概在這一個月間,原本順風順水的攻略任務忽然停滯了。
光明神的每一個表現都在宣示著對他的獨寵與偏愛,不吝嗇於親吻他的身體,已經到了這種地步,而係統卻告訴他神明尚且算不上心動。
不可能。
明明進展得這麼順利,結局卻和當初與黑暗神虛無地耗費時間一樣。
明明光明神如此迅速地回應了他的獻身,比當年的黑暗神要熱情一百倍,但是……
是的,確實,很快了。
係統不厭其煩地回複著諾亞的話,勉強起到一點安慰的作用。頁麵顯示的達成目標永遠隻差一點點。當時對黑暗神的攻略也近乎到了這個階段,隻不過在前期花費的時間比這一次長的多,但僅僅是這樣,尚且不能讓氣運之子滿意。
噓。
塔克修斯將食指輕輕置於唇齒之前,他的笑意並不真誠,眼中隻有一片枯涸的血色:
“我說過,讓神明動心是很困難的。”
諾亞打的什麼主意,從他轉移目標的那一刻,黑暗神就猜到了。
無非是代表著光明的神又開始肆無忌憚地對人類展露喜愛,以至於氣運之子覺得找到了容易打動的對象。
但塔克修斯知道,對於擁有諸多信徒的神祗來說,恩寵和雷霆都是可以隨意拋舍的東西,最開始對諾亞如此輕易地傾心,其實並不是傾心,無非是覺得找到了順眼的玩具。
萬人迷光環的強製作用,才是諾亞真正攻略人心的關鍵。
那與神祗的本能相互違背,必定是一場持久的戰爭。
諾亞妄圖速戰速決,根本就是沒有可能的計劃。就算光明神的個性比塔克修斯來的更加容易打動,也是實力使然,仍舊需要聖子消磨掉大量的時間。
係統覺得知足且合理,這樣的進度是正常的,繼續下去,不愁神明沒有被拿下的一天。
聖子卻等不了。
他最近又把目光投向塔克修斯,重新將他作為獵物,試圖尋找下手的角度。
黑書被塔克修斯的言論唬得有點茫然,但是莫名其妙地,黑暗神說的好像也對——雖然他一直待在主教身邊,看起來什麼也沒做,但是事情並沒有變得太糟糕。
但是……
“所以對你來說,光明主教也是那樣的存在嗎?”
世界意識問這個問題很奇怪,但它並不是在八卦,而是真的覺得這件事情關係到係統攻略的成敗。
你看,這是一個最好的對照組,同樣是神明和人類。
如果塔克修斯所說屬實,那麼,埃德溫對於神來說也隻不過是一個有點特殊的玩具。
“……”
神坐在教廷的軟椅上,而椅子的主人就是埃德溫。
他手腕上纏繞著一條黑色的絲線,上麵鑲著猩紅的瑪瑙,那是主教送給惡魔的發帶,被他百無聊賴地解下來擺弄,隨後纏在手腕上,硬質的石頭貼近塔克修斯的皮膚,在神的身上留下一點兒紅印。
他沒有繼續流露笑意,也沒有立刻回答問題。
室內很安靜,直到神明再次開口。
“埃德溫是一個很特殊的人類,”
塔克修斯講的很慢,每一句話都像是要沒有下文,
“我隻是想不到一個合適的抽身而去的時機。我沒想把他打碎。”
“他愛你。”黑色的書頁上浮現出這樣的字跡。
“嗯,我知道,”
“我明白了,所以對喜歡的玩具也會不願意打碎,但還是玩具而已。”
神抬起眸子,暗紅色的眼睛裡一片嘲諷之意,開口就沒有好話:
“誰準你隨便做理解了?”
玩具這兩個字並沒有讓神想的更明白一點。塔克修斯又沉默了一會,就算能找到許多冠冕堂皇的理由,神明依舊無法徹底解決這個困惑,正如他意識到自己已經不能隨隨便便從埃德溫身邊離開那樣。
世界意識委委屈屈。
明明是塔克修斯先提的“玩具”,自己說出來,他反而一副不怎麼高興的樣子。果然,不僅是人類,就連神也難懂得要命。
對於神明來說,時間隻不過是某種毫不重要的東西。
所以黑書在漫長的沉寂中聽見的那句話就好像是一場幻覺。
“……他需要我。”
神這樣說,甚至連自己對這個答案不怎麼確定。
塔克修斯是神明。神並不缺人需要,黑書已經開始滾動出墨跡,就像是要對這句話提出異議。是的,光明神有無數信徒,而這些信徒都需要他,甚至願意用生命換取神的一顧。如果僅僅是因為這樣的原因,神方才的理論也會被推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