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廷銀色的大門無聲地滑開,往日肅穆的建築在這一天顯得不那麼拒人於千裡之外。
埃德溫扣上了教袍最上麵那顆扣子,淺色的布料,搭配純金紐扣,上麵鏤空著雕刻了玫瑰的紋樣。
塔爾覺得挺好看,他之前沒見過主教穿這一身,是為教廷的慈善晚宴特彆設計的。
在白塔之外,虔誠的人們已經魚貫而入,在神的光輝下滿懷感恩地分享著恩典;與此同時,四匹黑馬拉著精致華貴的馬車,載著最尊貴的國王陛下和安其羅親王,朝教會趕來。
馬車之上,王宮名義上的掌權人,偉大的國王陛下,此時瑟縮在馬車的一角,感受到車內有什麼可怕的存在盤旋著。而安其羅親王用右手覆蓋著左手的脈搏,清晰地,他感知到魔鬼存在於他的身邊。
現任大主教非常危險,無論如何他必須讓薩塔保證自己的安全。
與此同時,他在猶豫自己該不該出儘底牌。
白塔之內……
惡魔乖乖地坐在椅子上,對局勢缺乏概念,他一向不關心這個,埃德溫沒有瞞著他,卻也沒有特意把當下的關鍵告訴他。他修長的指節穿過塔爾的頭發,心裡一點一點想著今天將要發生的事情,手上的動作卻很穩。
塔爾的頭發柔軟,微微帶一點涼意,像是上等的綢緞。
主教專注地、近乎虔誠地為他束上發帶,猩紅色的寶石在惡魔純黑的發絲上閃爍著,他的動作嫻熟,塔爾最多覺得有一點兒發癢。
全部完成以後,埃德溫屏住呼吸看著自己眼前的傑作。
一隻完全屬於自己的惡魔。
他轉過椅子,就像之前每一次他出門以前那樣看著他:
“埃德溫,你該走了,”塔爾輕聲說,“晚上見。”
這並不是一次百分百勝利的賭局,但埃德溫知道自己絕對不會失敗,他戰栗著,感受到從血管深處流淌過灼熱的欲望,就像是已經摘取了甜美的果實。
今天晚上站在這裡的,隻會是他。
主教享受著離開前最後一點溫情,不知道為什麼,在這樣一個充斥著危險氣息的日子,他無比想要和塔爾待得久一點,再久一點。所以到現在,馬上要到必須出發的時辰了。埃德溫的手指眷戀不舍地離開發絲,他俯下身,而惡魔坐在椅子上,懶洋洋地露出一個笑容。
“要抱一下嗎?”
塔爾輕快地說,然後張開雙臂。
擁抱妥帖而柔軟,惡魔身上玫瑰的氣味稍微沾染到主教大人的身上。埃德溫淺灰色的瞳孔在擁抱中微微融化,就連靈魂都有了安放的地方。
在臨彆之前,他還得到了一個甜味的親吻作為贈禮,黏糊又綿長。
“等我回來。”
主教低聲說,隨即又忽然覺得這樣的對話太過於典型,就好像惡魔和他已經是一對諳熟的伴侶。
他有點尷尬又有點期待地沉默了一秒鐘。
塔爾看著他,眨了眨眼睛,帶著一點戲謔——有時候,他會覺得是對方在縱容他。
沒有更多時間了。
“好啊,”惡魔勾起嘴角,“我等你回來,親愛的主教。”
埃德溫此時已經推開了門,三重防護陣將惡魔庇護在後麵,神聖的力量築造起強大的守衛,卻被用來保護一個弱小的低階惡魔。就像是巨龍守衛他最珍貴的寶物。
他最後看到的顏色,是屬於塔爾瞳孔獨特的那抹明亮的石榴紅。
房門鎖上,順著台階走到白塔的儘頭,那一抹紅色仍舊燒灼在埃德溫的眼前,主教為自己過於在意塔爾有點羞愧,但是他並不覺得有任何不好。
不過,隨著主教的腳步聲逐漸離開棲身的白塔,走向那些已經被布置好的更加宏偉的舞台後,紅色的意義就變了。
紅色也是權力的顏色。
埃德溫擁有的權杖,上麵點綴著碩大的鴿血石,然而王室的冠冕上有更大的寶石,據說價值連城,那是連遙遠某處的巨龍也覬覦的珍寶。
紅色同樣是鮮血的顏色。
通往至高無上位置的路上,犧牲太多。埃德溫同樣曾被荊棘刺穿,祭品的鮮血在王座前流淌。
已經走到這一步了,主教想,不惜任何代價,他終於要得到他想得到的一切。
權勢、名利、金錢、力量。
野心藏於深灰色的大雪下,如今隨著溫度融化,一切儘數展露。
主教的眸色轉深,他走進禮堂時所有人都將目光投向他,敬畏而悄無聲息。年輕俊美卻身居高位的神官自然而然地走到了宴席的最前端,和垂老的教皇站在一起,更顯得他鋒利非常。
王室的馬車停在了王宮門前,他到來的時間剛好。
*
在踏進禮堂的那一刻,安其羅就感到一陣不安。這種不安並非沒有根據,正相反,他非常清楚地感知到不安的來源,就在禮堂中焚燒的熏香之中。
“您覺得熏香很有趣嗎?”
他命中注定的克星,埃德溫主教親自到門前迎接他和皇帝陛下,一舉一動挑不出錯處,禮數周全,就像是驚訝地注意到了他的注目,於是解釋,
“這是神賜福過的香料,非常珍貴,有著驅除邪祟的作用。教廷和王室向來友好往來,想必在今天使用它們恰到好處。在親王殿下之前,來過問的權貴也不少。”
驅除邪祟。埃德溫說的比較委婉,事實上,這就是教會圍獵魔鬼時使用的道具之一。
它當然不能致魔鬼於死地,但毫無疑問,能夠削弱它們的力量,而且使用邪惡力量的生物在這種熏香之下會非常難受。
安其羅熟悉這個手法,這和他當年在親王的府邸誘使埃德溫的血脈發作一模一樣。
絕對不能離開的場合,無法抵抗無孔不入的氣味。
……被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了。
親王純淨的蔚藍色眼睛悄無聲息地布上了一絲陰霾。他有點歹毒地想:
難道埃德溫真以為自己能以人類之身撼動魔鬼?不過是一點上不得台麵的香料,這種愚蠢而頑固的抵抗,當然會被高階惡魔不容質疑的實力碾碎。
要是領主惡魔能夠輕易被教廷驅魔的普通手段影響,那魔鬼如何還能在自己的地界上猖狂?
他想的很對。
可惜,不,應該說所以,情況並不完全儘如他的意思。
埃德溫當然知道驅魔的香料還不夠,他的目的並不在此。
他借助熏香往裡加了一些其他的東西,材料很複雜,處理起來也有難度,其中最重要的一味,是魔鬼的鮮血。
鮮血一向是最好的媒介。在這片大陸上,數千年前智慧生物就開始借助血液下咒。這種東西,就算是離開了它宿主的身體,也有一部分始終和他聯係在一起。
在契約的鏈接下,安其羅能感受到薩塔非同尋常地躁動起來。
主教緊緊盯著親王,也留意到了他左手輕微的顫抖和額角流下的汗珠。
高階惡魔就是能夠做到這種程度,和訂立契約者如影隨形。而塔爾一開始就聲明了自己的不足,無法實現附身魔法。
埃德溫稍微感到了一點遺憾,他幻想著惡魔和自己形影不離的場景,微微品味出一點扭曲的甜蜜。
不過,主教也絕對不會讓他在這種場合冒險登場。他那麼弱小,需要自己的保護。
安其羅試圖讓自己的心跳平穩,同時努力詢問薩塔出了什麼問題。
大概過了幾秒鐘,魔鬼低沉嘶啞的聲音才在親王的耳膜響起,粗糙如瀝青:
“你們的主教手上有我的血,我最好離這種熏香遠一點。”
“你的意思是你要離開這裡?”
親王殿下有了不詳的預感,他將右手覆蓋在左手的脈搏之上,基本上是死死扣住。但他的魔鬼顯然不會順遂他的意思。
“隻是在外麵。”
薩塔儘量耐心地對待眼前訂立契約的人類,但周圍的香料讓他疼痛而瘙癢,他急切地想要離開,而魔鬼可沒有好脾氣:
“你看,他用這種香料來對付我,就是知道你會將我帶在身邊,不讓我離開。但這豈不是正好遂了他的意思。放心,我不會走遠。而他的那些伎倆對於一個純粹的人類當然毫無作用。”
安其羅猶豫了一下。
他知道不能讓自己看上去太過於驚慌失措。表麵上,他隻不過隨口應和了埃德溫的介紹,隨後便和他的廢物弟弟一起向著屬於他們的位置走近,那裡放著帶金絲的靠椅。
與此同時,他依舊在無聲地與惡魔對話,
“……我們之前說好的……”
薩塔隱藏在安其羅親王的陰影之中,聽了這話,魔鬼抬起眼睛朝高台上的埃德溫主教看去,那雙仿佛燃燒著火焰的瞳孔將他的身影一點點燒儘,隻剩下剪影。
在主教大人灰色的剪影中,魔鬼滿意地看到了他想要看到的東西:
源於他力量的惡魔種子,此時此刻毫無疑問還在埃德溫身上遊走著。純黑色的輪廓令他感到熟悉。
“何必擔心呢?”
他質問親王,
“不可能有人類能夠擺脫被魔鬼撒下的種子,而且,你們的大主教似乎還沒有察覺是什麼導致了他前兩次的失態。我隻能說,當我操縱魔力種子炸開,你會得到你想要的東西。”
這話讓安其羅感到了一點放鬆。
但這種安心無法驅除他心中不安的陰霾。
薩塔似乎再也無法忍受讓他感到不舒服的熏香了。惡魔化作一道迅捷的純黑色的陰影離開了他的影子,他走的非常乾脆,沒有一個人察覺,那是人類無法捕捉到的速度。當然,就連埃德溫也不可能發覺。
主教還是用富含深意的眼神看著他們的角落。一點也沒變,就好像惡魔還在那裡。
而安其羅迅速地恢複了鎮定,他抬起天真無邪的淺藍色眼睛,就像是一個真正一無所知的孩童那樣對著埃德溫露出一個笑容。
他同樣覺得他能夠取得勝利。
*
慈善晚宴的食物非常豐富。
塞滿迷迭香的烤雞、紅酒、塗著鵝肝醬的麵包,上流社會所有的一切。親王確保自己所端的任何一道菜都完全出於隨機的選擇,至少在他之前有人嘗過。埃德溫不可能在這裡麵動手腳。